第32章 露中生
继迁再次睁开了眼,看到了陪他一辈子的老友,“张浦,你哭起来可不怎么好看!”
张浦一听,心里更不是滋味,“继迁王!”
继迁笑了笑,“张浦,你和我一起出生入死多年,我们已情同兄弟。德明刚出生就没了娘,从小就跟着我东躲西藏,风里来雨里去,吃了很多苦。”
张浦不住地点头,不时地扭过头去背着继迁,听他继续断断续续地说,“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就如同你的孩子一样,你以后、以后,要尽心辅佐他,不求与辽宋抗衡,但求保住六州城,西取河西甘凉二州,那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张浦泣不成声,他本是宋人,他的父亲当年因拥护太祖之子太子赵德芳而得罪了朝廷,被贬西陲之地。西疆常年动荡不安,恰逢吐蕃部族作乱,他父亲惨死,年仅十多岁的他趁乱随着难民仓惶北逃,刚好碰到李光俨一行人正在巡边,继迁那时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他见张浦饿得有气无力,便从他的小马儿身上取下一块肉干递给他,张浦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接过肉就疯狂往嘴里塞,囫囵吞枣咽了下去,不料那硬硬的未经咀嚼的肉干却卡在了喉咙,李光俨忙命人救助,谈话间李光俨发现他虽然年纪轻轻,却出口不凡,于是把他留在身边。
继迁扭头看着周围嘤嘤哭泣的人们,他一生风刀霜剑,为了生存,他做了多少错事,一面委曲求全,一面虚与委蛇,杀人无数,做了多少不愿做却不得不做的事,在颠沛流离的生活里他早就想过自己的死法,那应该是暴尸荒野,无人收尸的场景。可他何其有幸,在弥留之际还能感受亲人的温暖。
他的眼神不知不觉落在儿媳未慕霜旻那微微隆起的腹上,嘴角扬起一丝笑意,贺兰山是弥雅的脊梁,黄河里的水就是弥雅人的**,而那浩瀚起伏的大漠,就是弥雅人的血肉!希望他那从未谋面的孙儿也能读懂,因为只要生命延续,他的梦想就不会结束。
他仿佛看到旌旗在烈风中飞扬,他仿佛听到雷鸣般的战鼓齐扬,看到了他当年流亡途中经过的那片浩瀚的沙海,在征战途中路过的芦苇地。他仿佛看到阳光随着骏马在原野上奔跑,看到那群被阳光晒得发亮的小伙子在沼泽里拿着长戟叉鱼,他们的脸上绽放着幸福的微笑。
他仿佛仍能听到他当年对着贺兰山发下的旦旦信誓,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这个别人眼中的流寇。
突然,他像点头似的急促呼吸,可是只见呼不见吸,脸呈绀色。
“父王!父王!”
德明用力地呼喊,多希望自己能代替他受这份罪,渐渐的,继迁眼神黯淡了下去,身体也沉了下去,人生如同朝露,生死就在此一呼一吸间,可此刻的悲痛也在一呼一吸之间,德明的心像被风沙肆掠着,感觉不到痛楚,却万般难受,眼泪模糊,许久,才敢透过泪眼看他的遗容。
霜旻上前为继迁整理,这才发现他的手里握着一本册子,他拽得紧紧的,像是怕谁给夺去了一般,霜旻疑惑地看着德明,德明踌躇了半刻,正伸手尝试着去拿,继迁却像听懂了般突然松手了。
人生如梦,转瞬枯荣。
“父王!”德明多么希望这都是假象,他不是真的离他而去了,可是他是真的去了。
御医把新絮放在继迁的口鼻间属纩,他的气息像是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无力扶起轻盈的柳絮。
德明拿过那本册子,只见那是一本新装订的《月月乐诗》。
张浦老泪纵横,颤抖着捧起来,“这还是西平王让我整理编录的,记录的是一年十二月的物候和人事!”
德明半信半疑,打开书,开篇是和南北朝杨炯的《十二属诗》:
鼠迹生尘案,牛羊暮下来。
虎啸坐空谷,兔月向窗开。
龙阴远青翠,蛇柳近徘徊。
马兰方远摘,羊负始春栽。
猴栗羞芳果,鸡砧引清怀。
狗其怀屋外,猪蠡窗悠哉。
还有《礼记·月令》的一些摘句: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虫鳞。其音角,律中大蔟。
德明难以相信,从不舞文弄墨的父亲,竟然会让张浦编辑书册。他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一面?可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继迁不像夏侯淳那样幸运,夏侯淳当年在被高顺部下曹性暗算射中左眼后,连箭拔出眼球吞进肚里,捡回了一条命,之后的人生也屡立战功拜将封侯。
人之一生,涓若露重,空洞五阴,虚豁四支。
可每人的一生都是不同的,继迁虽然英年早逝,可这一生也算无憾了,他用二十多年夺回了祖先的定难五州,又西取灵州、凉州。他不是一个好人,对于他这种整日刀尖舔血的人来说,感情都成了一件奢侈物,他曾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和母亲被人掳掠,烧杀无数大宋的百姓和部下,好似有他的地方始终都是硝烟都是灾难。别人背叛他,他自己也背叛别人。
继迁的一生戎马倥偬,经历了无数的战败,无数次处在生死关头风口浪尖,可是,他都坚持了下来,从没想过要放弃,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心中的那个渐渐模糊的信念,他坚持了它一生,没人能了解那个信念是什么,是拓跋家族的荣誉?是弥雅人的尊严?是个人的荣辱?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是有些人心中的魔鬼、无赖、小人,也是有些人心中的统领、英雄。
所谓的英雄,有英雄的开端,英雄的一生,可未必有英雄的结束。更何况,某些人原本就不是什么别人眼中的英雄,他只是那年那月,恰好来过。
黔首石城漠水畔,
红脸墓冢白河上,
高弥雅国在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