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芙蓉花
鸿雁继续往南飞。
它们穿梭于云雾里,越过昏黄的大漠,飞过枯萎葕黄的沼泽地,跨过落日余晖下的浅滩,拂过布满落叶的香径枫林;它们经历过狂风暴雨,抗争过致命天敌;白雪皑皑的山顶有过它的痕迹,湛蓝的苍穹里划过它们的羽翼,蓝玉般的湖面倒映着它们的清影,甚至是烟波浩渺的海洋也有过它们的足迹。
它们穿过郁郁葱葱的森林、穿过如玉带的河流、穿过星星点点的房屋、穿过纵横交错的原野,才不管那是哪个国家的地盘,才不管人们规定的疆域界限。
就这样飞着、飞着、到了如烟如雾的江南!
江南的秋烟雾缭绕,水气满满地蒸腾着大地,林子里、山洼旁,耷拉的草木背着夜露,乱重重地压着阵雨过后温润的泥土,淹着草腥味儿。山林静静呼吸,温润空气中零星露珠嘀嗒嘀嗒,穿梭于深深浅浅的草柄里,油滑于层层叠叠的木叶间,粘悬在青松针状末梢,触动的不是天上而是人间。
满屋、满院都是女人痛苦的呻吟,因为有三个小生命正在破茧而出,“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您保佑容娘、羲兰、屏山三人母子平安,特别是容娘,她已受了三日煎熬。”
心里默念着,稍许已是老泪纵横,岑年复微微抬头寻着蔚蓝色的碧海,仿佛那里便是汇聚清泪的地方,试着把眼泪倒回,可怎生能,流出的泪,亦如逝去的韶华,过往云烟,一去不复返了。他也弄不清楚自何许时候眼泪便这么不值钱,也许是陵风走的那天,他就这么一个孙儿。
稳婆从里屋跑了出来,如核桃的脖颈上溢出了豆大的汗珠,满心嘀咕着,‘这羊水都破了三天了,怎么还不见动静?我接生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见,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老脸往哪儿搁,这碗饭还要不要吃?’边拿出怀中的手帕胡乱地擦抹着如瓦楞般的脸,一转身发现管家尹梅村像个游魂一样站在身后,像吞了个大枣般几乎岔气,两只布满皱褶的小眼瞪得出奇地圆。
好在她在江湖摸爬滚打几十载,不说吞钢丸踩高跷,这变脸如变天的本事还是绰绰有余的,随即满脸堆笑道,“这孩子是倔了些,折腾他娘啊!不过依老婆子几十年的过场,这凡是越扭捏的孩子,将来肯定大有出息!”
虽是满口说着安慰人的话,心里却七上八下没个定数,心想,‘就算现在生下来啊,十有八九是个死胎,摸不准两条命一块儿搭上。’
“二十年前,我在林梓县也接生过一个,那孩子也是被女娲心疼着迟迟不肯出娘胎哇!可如今,富贵双全哪!”
她还想说什么,尹梅村不听她瞎扯胡掰,“多说无益!”
说完望了望四周,往院内走去,疏疏落落的篱笆遮不住满院的芙蓉花,含羞的花蕊衬着微微泛紫的花叶,和过往朦胧的灰白随意粘在花盘,像似随时会失去黏附,开始落红的归程。
一路经过庖厨,不管是长工还是短工,都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忙活着,只听有人喊道,“你呆会儿用那火折子直接点火。”
“当然要直接点了,拐弯抹角的干什么。我说老钱你家就这样,地基造就的,筲箕自爬碗盖,一代不如一代。”
“你家三代人不读书,关了一圈猪。”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没个消停!
不久,园中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那是岑老爷从外县请来的杂剧团,他们已经来这里很久了,尹梅村的儿子尹越天天都跑过来听他们练嗓,看他们化妆、穿衣,一切行头在他眼中都那么神奇,那么有魔力,他爱这种似人间而非人间的感觉,而他们的每一场剧,他没有一字一句漏下。
那苍鹘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以为他是馋他们放在化妆台上的桃片糕和肉脯,他微微一笑,“小弟弟,你喜欢吃啥随意,别客气!”
尹越摇摇头,他以为小孩子害羞,起了童心,随手拿了一块肉脯递给他,“这个给你!”
尹越还是不接,他遂觉得这小男孩可爱,忍不住去摸他那圆圆的小脸和他那浅浅的梨涡,“就当作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吧?!”
尹越还是摇头,只窃窃说道,“那不是你的心,那是猪的心。”
那人一明白过来,捂着手帕抿嘴咯咯笑个不停,“你这小孩,有意思!”
他又转身继续翘着兰花指贴花黛钗,对着铜镜左顾右盼,流盼生光,光华四溢。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见尹越仍是盯着他看,“姐姐,你好美啊!”
那人一听,刚喝入嘴的茶水喷将了出来,溅了尹越一脸,又忙拿着手帕给他擦,边擦边笑道,“小弟弟,我看得出来,你就是我们梨园的材料,要不跟了我们一起去浪迹江湖?”
适时尹梅村正到处找尹越,又刚好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怒不可遏,把尹越连着后颈的衣服给提了起来,巴不得早点远离那个肮脏下贱而香气浓郁的屋子,还有那不男不女的人儿,走到门口,他恨恨道,“诸位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误人子弟!”
那苍鹘涨红了脸正要理论,哪知那尹梅村早已不知踪影。他冷哼了几声,忽又摸着后脑勺嘿嘿直笑,眼睛快眯成了一弯月牙,兰花指端着檀木箅子在光洁的发丝间游弋,气若吐兰,流盼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