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日记(中)
封七衡给自己洗了把脸,当微温的水珠像少女的柔荑包覆住他整张脸再从下颚分离时,他才从后脊泛凉的寒意中挣脱。
他用毛巾擦拭水渍,当把杂乱的念头统统踩碎在地板下的时候,尼德霍格的眼睛像玛歌酒庄的陈酿,偏斜的日光别致韵彩的为那双瑰丽的酒红色增添历史的厚重感。
“有没有新的发现?”他一屁股坐在尼德霍格对面,仔仔细细将毛巾叠成豆腐块放到桌面一角,与那双眼睛短暂接触后移开,扫向被框在日光中的那本日记。
它好像有种魔力,在阳光的透射下那些浮尘像从文字上飘起,带出一段苍白尘封的,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摸不准老爹写下这么一本对标柯南道尔和克里斯蒂的日记有何用意,但无论是从阅读性还是内容上都像伦敦的月亮那样云里雾里,如果是按这种想法通读一遍又一遍后,便会觉得它像南海子的麋鹿群一样既想朝着进化分支发展又不愿舍弃自己的想法,最后造就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物种。
“没有新的发现,其实吾对于这种新异的写法不求甚解。”
封七衡点点头,不怪尼德霍格给出这样的结论,甚至对于他这样一名土生土长的中国人看得也是莫名其妙。
“要提出问题也有几点,总体还是围绕这位‘朋友’记录的,虽然我对其他的同样有些兴趣……假设他不是‘泰勒’,那么可以正当的提出疑问。在这座城市中究竟有什么东西会让他害怕到一秒也不想多呆?为什么他会像个落魄客东躲西藏居无定所,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第一次与老爹的见面非常迫切,甚至渴求,而之后却一反常态的在躲着他唯一的朋友?前后的变化究竟是由什么诱因产生的……重要的还有那张满是涂鸦的纸条,他究竟想表达些什么……”
无数的谜团推得他身体倚靠在窗户玻璃上,不算温暖的阳光刺的他睁不开眼。封七衡保持着这个怪异的动作僵硬了数息,等到屋外的嘈杂突破了闭塞的耳朵后才将胸口处浑浊的气息吐出。
有价值的情报唯有“同乡”这个难以磨灭的过去了,老爹谈论自己的倒是不多,可参考的也只有他的那些书信,收信地址是位于南方的一个小城。
封七衡哑然,他好像从未听过老爹谈论过自己的家乡,严重点说他好像将自己的过去抛弃了,这里每个人操着一口方言,而他好像从第一次来就是格格不入的普通话。从不刻意隐瞒自己外地人的身份,但也无从辨别他的来处。他像个旅人,裹着抵御沙尘的披风,带着遮阳帽,叙述着一个又一个历史踏过重镇或小城,最后落脚此处,像命中注定一般遇上忠贞的爱情。最后他放弃了旅人的身份,脱下披风裹上围裙,摘下遮阳帽拿起咖啡壶,如果有人问他的来处,他则会重重将咖啡豆磨碎轻轻倒入杯中说上一句“所有的过去都是为遇上我的爱人才存在的”,真的是文艺到不行。
他摇摇头,所有的情报都被故装文艺的老爹打磨得支离破碎,站起身走到吧台后给自己冲了杯摩卡咖啡,边冲边思考日记里的描述是否能跟神国搭上边。
尼德霍格接过为她冲泡的摩卡放到身前,手指捻起一页翻过,崭新的信息洗刷咀嚼烂的内容。
封七衡口中微甜,却感受着面前的苦涩。
“他穿着病服躺在床上,整个人被包的像个木乃伊一样,只露出眼睛无神的看着病房里的灯管……”
在封源的日记中时间仿佛从不存在,无论是年月日还是具体的时分秒全部省略,最多最多写下用黑笔涂掉。
“……单人病房内显得干净空旷,我买了一些橘子和黑蛋糕放在床头。我对于他的遭遇感到很遗憾,事发突然谁也没能预料。我想宽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我们都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只要能感觉到对方在身边就很安心,我想他一定也是这样的想法……空气中安静地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突然一阵细密的声音游荡在整个房间,这种感觉很古怪,就像有人在你耳边窃窃私语却找不到来源一样……我跟他对上了眼睛,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诡异,眼睛里布满血丝,对于一个木乃伊来说睡不着觉是家常便饭,但我清晰的看到他眼中的血丝不是红色,凸露在眼白上的血管是蓝色的,我没看错!就是蓝色的!我有些天旋地转……”
“我从这种诧异中脱身,因为我感觉那道声音来自于绷带后的嘴中,他欲要说什么。我凑近想听得清楚些,但这都是无用的,那道声音细小的像在嗫喏,我敢断定除了他本人外没人能听得清在说什么。不过这都不是我烦躁的源头,其实他大部分的话我都没心情去深究,因为在我的眼中,那数条蓝色的血丝有生命一样游动,它是由数千个蓝色微状生物组成的,至于我叫它是生物而不是别的什么……它在眼睛里游动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我搞不懂那是什么,但我知道这绝对跟世界树无关……我承认有那么一瞬动过这样的念头,但很快就自我否定了……那些蓝色血丝越积越多,就像鱼群一样闪着鳞片,他的眼角同样被染成蓝色。它在生长!现在已经能从肉眼看见它的活动了,这让我感到恶心……一团蓝色蠕动的肉虫!我不想再回忆了,可没办法,它像扎根在我脑中一样难以切除。它好像“发现”了我,那段恼人的低语停止了,蠕动的身躯慢慢回爬,很难想象它肥硕的身躯竟然能钻回去。同样地蓝色血丝也从眼中消退,一切怪异的景象好像看了场恐怖电影,还是最低俗最恶趣味的那种……”
“我急迫的想要忘掉眼中所看到的景象,庆幸他又重回了木乃伊的状态。我笃定的认为去窗台吹风是个很好的选择,一定是病房的消毒水味道令我产生了幻觉……窗户一直是打开的,清凉的风吹动了插在瓶中的水仙花。我知道他是不喜欢花的,但人总是有例外……”
“水仙花很新鲜,上面还有花露,显然应该是早起摘下的第一捧。台面上有些水渍,这很好理解,只是沾到我手上仍然感到不舒服,这让我又想起了蓝色的蠕虫。”
“我在这里待的够久了,他闭上了眼睛,这让我感到有些安心,有困意是精神恢复的前兆。我将窗户关好,台面上的水渍被风吹的组成了一个文字,Hello?看来不是他出了问题,反而是我该进精神病院了。”
“PS:黑蛋糕我吃了,怎么说呢,用的植物奶油,从第一口开始就已经发腻了。幸好他吃不了东西,不然一定会笑话我用买的蛋糕糊弄他。”
“AO.PS:我详细询问了医师他的症状,起初对方露出了犹豫的表情,这令我大吃一惊,随后医师跟我说他的身体情况很遭,身体上有多处疤痕,明显做过手术一类的操作。更令我难以相信的是医师后面的话,他的左半边身体重度烧伤,右半边身体严重冻伤。好像他被一切两半,左边身体去火山游了泳右边身体去南极看了企鹅……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
封七衡眼中有些迷茫,最后一行的叹号被描的又粗又重,可见封源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是抱有怎样的情绪。
咖啡烫了舌尖,这令他从荒唐的故事中飞也似的逃离。他看向尼德霍格,发现后者也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他。
“这里还是有新发现的,不至于总是在平淡的惊悚中绕圈子。”封七衡将咖啡杯放下,袅袅的热气从杯中升腾。
“世界树……尤克特拉希尔。”尼德霍格沉吟道。
“我们的目标之一,但是文中说的极尽潦草和模糊,可以说是一笔带过,很明显老爹并不太想在日记里将神国暴露出来。不过这也正常,无数人作茧自缚,日记只会成为怪诞事实的佐证。”
封七衡将目光瞥向窗外,他急需一场21世纪7月夏季的图景来覆盖昏暗压抑的颅内幻想。
“‘朋友’似乎对北欧神国是没有关系的,甚至对于老爹是偕神者这件事也没有认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老爹好像并不打算将神国透露给这位好的穿一条裤子的朋友。”
“上一任在最后的表述很像赫瓦格密尔,冰与火的交叠。但他并未知道尤克特拉希尔,况且那个时候轮回已经开始了,坠入深渊绝无生还的可能。”尼德霍格思虑良久。
封七衡点点头:“同感,就像结尾说的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我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如果在没见过深渊之前我会觉得这是出现在电影里的情节,不过真实见识到之后发现任何事情的发生概率都不为0。一些描述还需要和事实进行求证,不过在‘他不知道尤克特拉希尔’这一点上我们观点相同。”
“您是否觉得这一页与之前相关?”尼德霍格低声说。
“还记得那张纸条么?就是画满涂鸦的纸条。我猜测在碰上这些事情之前他本人就已经预感后面的结局了。之前看还是懵懵懂懂的,但现在连起来不难发现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是有迹可循的。强硬点解释可以谈谈涂鸦的内容,同样是几条线条,虽然没有颜色,但或许可推论到他眼球中的蓝色血丝——那些都是鲜活的生命,有自我意识并且渗入到皮肤下……”
说到这封七衡停下了,他表情错愕的看着那段凌乱的文字,总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纷飞的信息像是北极枭穿梭在凛冽寒风中,破风的双翼如冷刀在脑中切割,苍白的画面突然有了颜色,在一层层的障目中他看到了一个如砂砾般蠕动的银色线条,从一点开始最后化为铺天的帷幕。
食腐的触手绕过他的大脑皮层直接在脑内与他打招呼。
“潘多拉……”他嘶哑的念出这个名字,干涸的嘴唇需要咖啡调以润色。
“您的意思是他所说的麻烦意指潘多拉?”尼德霍格蹙紧眉头。
“有待观测,但……几乎可以这样判断。”封七衡调整自己的呼吸,“表述一致的话我有点头绪,在深渊之下驾驶生物机械技术‘零号机’的时候就曾给过我这样的感觉,当初我没对你说,驾驶舱里会分泌金属质感的颗粒汇成一道道头发粗细的线覆盖在我的身上,一寸一寸的吞噬我的感官。我们像是融合一样成为一个整体,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而它则也渗入皮肤下层浸透到血液中,虽然没有实质的动作,但这古怪的感觉还是令我感到虚弱。它好像拥有我身体的钥匙,随时随地能进出我的皮肤或神经,在它面前我总有种赤裸身体的羞赧感。我几度想要抽身,但从它附着在我身上的一刻我就知道这种想法是徒劳——没有征兆,就是感到这种做法绝对不可能成功,那种教堂中竖琴的奏鸣让我自然而然地产生不了反抗的念头,温和的像被马戏团驯服的动物,任由身体接纳了它们。”
“两者是同种同质吗?”尼德霍格有些好奇。
“大概吧。”他给了一个自断。
“虽然它表现的像是一个整体,但我还是能从中分辨出不同的行为,它们像个共合体,拥有同一个思想却分散在不同的身体上。跟老爹的描述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它的数量,那足以以万来计数的数量多的像是沙丁鱼群。”
封七衡追忆着那段如梦似幻的篇章,仿佛成为了飞翔的伊卡洛斯,神话中他用蜡和羽毛造了双翼,却在飞向太阳时被高温所融化了翅膀,被葬在海岛伊卡利亚上。
他觉得自己也像飞在高空,却没伊卡洛斯那么自由,银色的沙丁鱼群牵扯在他身上,在高飞的同时将命运放在了别人手中。
可当罗的那张无可挑剔的御姐脸浮现在他脑海中时,他犹豫了。生物机械技术作为罗主抓的科研技术还未得到广泛应用,“零号机”也只是她的初次尝试,甚至SOMMER那个时候还未进驻本土,从时间上判断就可以作出裁定。她没必要撒谎——作为一个高傲的头脑派,简单的谎言简直画地为牢。只有蠢材才会撒下无数个谎言,而真正的聪明人往往用真话来欺骗。
他的目光随着食指在逐字逐句的审视,宛如正统的王检阅他的士兵。他觉得里面少了什么,可每个士兵却又不尽相同,穿着制式的服装,喊着相同的口号,目光灼灼的组成诡异怪诞的阵列回应王的期待。
“如果我的想法没错的话,偕神者之所以被称为偕神者,是因为他能跟神国产生联系并与祇灵契约吧。”封七衡又说,“可就是这一重身份才值得疑惑。没有关于祇灵的亮相啊。”
他将前后的内容全部搜索了一遍,果不其然,在封源的记录中从未出现过祇灵的身影,唯三值得考究的登场人物也只有晚六点准时不见人影的服务生、每天清晨七点准时点一杯冰美式的白领、隔三天送一次货的供货商这几个不见名字的人物了。
尼德霍格则简单许多,充分利用了那份超群的记忆力,将所有“有幸”被写入日记里的角色做了个罗列。这样的工作效率简单高效,封七衡还从其中看见了只提到一嘴的人物,不过要是这样寻找无疑是大海捞针,而且他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封源会将祇灵写入日记里。
“尼德霍格,既然你见过我的老爹,那你知道他契约的祇灵都有哪些吗?上一任的。”封七衡将那份名单握在手中。
“不知,吾久居尼福尔海姆,因为某种原因不得出入神国之内。与上一任的相识还是通过尼伯龙根的世界树根得以对话。”尼德霍格手捧着咖啡杯摇摇头。
“某种原因?”
“古早……大约是历经上百次轮回前吾与阿瑟众神达成的协议,在誓约之剑下共同起誓止戈停战,吾退居到尼福尔海姆中的尼伯龙根中生活,阿瑟神族则将世界树树冠顶的神力倾泻一部分到尼伯龙根的树根中。”尼德霍格的声音中包含沉重的誓言,“同一时期发生的事件还有神国之争。”
“这可是个大事件。”封七衡干巴巴地说。
“自当吾订下誓约后就与神国脱离,怀抱着罪行困顿在尼福尔海姆。贪婪的欲望驱使着神国奔向无休止的争斗,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只是重复着痛苦。”尼德霍格转过头看着封七衡,“吾似曾又不曾见过偕神者,轮回对吾而言只是不竭的末日,时间太久远难以记起,不过当时应该是有偕神者存在的,契约……却未曾听说。”
“偕神者与祇灵……不必签订契约也可以?”封七衡坐直了身体。
“对当时而言是这样的,高傲的众神哪怕认同了偕神者的存在,祂们刻在骨子里的自尊却不允许祂们这么做。‘偕神者’吾曾直言,神血还未开化,仍是一介凡身,所以只能当做随即随用的媒介。毕竟是与神同行,蜕凡成神的道路,在阿瑟神族中极具效力的誓约不会浪费到没有利益的事情上。”尼德霍格声音有些缥缈,“在这之后吾便与世界脱节,无关与众神的誓约——虽然当时奥丁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使得誓约不具备约束力,神国对吾也是极具压制力,难以踏入其中。不过在其后陷入神国之争的高潮,偕神者的地位被重新重视起来,就连高居王座的奥丁也曾亲自下场。”
封七衡心说原来神也不是清心寡欲的,既得的利益摆在眼前也会脱变成野兽。
“那么这条线索就算断了?不过光知道老爹有契约的祇灵也算不得什么线索……”
尼德霍格无言,短暂沉默后才清冷着声音说:“抱歉……”
“这跟你又没有关系。”封七衡侧转过头看着尼德霍格局促的表情,她的手指在咖啡杯把上打转。
“老爹在有意避开什么,虽说没人会拿日记当做举证材料,但……小心驶得万年船。”
封七衡自动跳过这个话题,他们围绕在这一节上实在太长时间了,过分的咀嚼只会让大脑陷入过载的状态。
他调整了一下心态,翻开下一页,表情凝结在下一页的顶行,目光不自觉的连颤,一遍又一遍,他试图揣摩独占一行的字符,甚至能感受到封源对此讳莫如深的恐惧。
可它就是个空壳,打开之后只有粘稠的字迹烙印在纸面上。
尼德霍格发觉了他的异样,酒红色的眼睛看向那行文字,接着转回他的侧脸,两者之间来回打转。
那一行写着:
【Ta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