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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半拉子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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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半拉子农家

“是红砬子你老哥来的信。狄支书对我说有个事,黑灯瞎火的,身边的人又多,他说了个半截子的话。”爷爷一边说一边把信递给爸爸。爸爸没有立刻拆信,翻看着信封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今后县里、公社的工作组在村里‘派饭’,不像以前挨家挨户地轮,只挑选有在外面工作的人家派,今后咱们家要多招待招待。这做法对内不对外,不要出去说。”

二张长方形短腿木饭桌放到炕上,爷爷按按桌面把桌腿用木楔子垫平,自言自语道:“一顿饭二两粮票两毛五分钱,没人愿意招待。”我爸说:“来人少的时候派饭,人多时在大队部由打更的李二做饭。用咱家鸡蛋和青菜时爽快点,大队记账年底结算,给咱就拿着,不给也别去要。工作组里的人,多数我认识,如果派饭来咱家,就煎盘鸡蛋,炖个大菜,菜量大点别一伸筷子就没了,再给一壶酒。细粮不用特别做,我在家里另说。”爷爷调侃道:“戚来,戚来,日子起来。”

这时,高粱秸秆的盖帘端上来一堆“大饼子”,用白色蒸屉布蒙着。

苞米面发得酷嚓酷嚓的起气泡,稀面中放进小苏打粉去酸,再放点糖精带点甜味。大灶里猛火把尖底铁锅热透,挖出一大块面,双手迅速团个球,敏捷地沿锅帮拍下,稀面底部遇到热铁锅凝结粘住,表层稀面下流形成上薄下厚的片状,熟了以后贴锅一面是微煳的锅巴,这就是苞米面大饼子,俗称“鞋底子”,还有个诨名叫“牛粪哌子”。牛边走边排大便,落在地上的一片片,贼像大饼子。

铁锅必须是热热的,否则面团出溜进锅底的水中,盖锅前发现不了,盖锅后加火熬成一锅糊涂粥。那就成了冷锅贴饼子——蔫溜。

锅帮上的大饼子和锅底的菜一锅熟,白菜炖土豆条没放油,菜汤是昨天加盐的小米米汤。

桌上有一盘糟菜“辣闷儿”,盆底先放一层生芥菜疙瘩片,大萝卜切成骰子块煳透分层放进大盆中,层层适量撒盐,盖严实发酵三天,不吃芥菜,吃窜进芥菜辣味的萝卜块,口感柔软微酸微辛。

老葱叶子蘸大酱,墨绿色葱叶筒子里满是白色虫子道道,吃的时候,先破开葱筒再用手指肚拂去线状虫子,不能用力否则虫子就碎成虫泥。葱地已经禁止我进入,因为我专挑稀嫩的翠绿色葱心掐。爷爷说我:“大葱像你这个掐法,时间长了得把葱掐死,就算掐不死,葱也长不大。这四池子葱一半留羊角葱,冬天做葱花;另一半葱还要过冬,来年春天一来有鲜葱吃,二来要打葱籽。”我不是不明白这道理,我说:“爷爷,老葱叶子难吃。”“孙子唉,就你知道嫩葱叶子好吃呀?”

爸爸和大妹妹杨柳盘腿围坐在炕梢的饭桌,二妹妹杨桃跪着,不然够不到菜碗。弟弟杨辉扶着饭桌横头晃晃荡荡地站起,手尽力伸向菜碗,妈妈赶忙抱住,夹条白菜帮子吹凉给他,小手攥住白菜帮子顶进嘴里就吮吸。

炕头饭桌上有我、大叟、三姑、奶奶和总是坐在炕头的爷爷,三姑半个屁股搭在炕沿,一只脚尖点地,边吃边看,随时准备给两张饭桌添菜。

爷爷面前今天多道菜,是我给买来的。街上,破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根木棍挑着两只大水桶,一个脏兮兮的中年男人推着车子窜屯子吆喝:“虾酱,虾酱,一毛一提溜。”一毛半给一大二号碗,只在秋天才有卖的。粘呼呼的灰黑色稠粥上偶尔漂块小鱼头,臭烘烘的奇腥无比,除了爷爷家里没人吃。爷爷偏爱这一口儿,说:“虾酱虾酱,其实就是臭鱼烂虾打碎搅烂。”虾酱在大锅里蒸过,吃前再放进去一勺子盐——腥、臭、咸,筷子头上挑一点抿进嘴里,一碗能吃上半个月。

虾酱摆上,爷爷才想起喝酒。盛二两酒的喇叭口锡壶烫在搪瓷缸子热水中,蓝边小白瓷酒盅蹲在面前,捏住锡壶的细脖,缸子沿蹭去壶底水,轻摇酒壶贴近耳孔,倾听壶中酒的摇荡声,以此来判断壶中酒的多少。壶口慢慢倾向酒盅,酒刚流出就高提锡壶,拉出细细的酒线,上出自壶口下进盅内,盅里渐满时,那条酒线也短下来,突然锡壶立正,一盅酒被爷爷斟满。壶入热水,凑近桌面吸口酒气,摸起筷子抿一口虾酱,闭上眼睛咂嘴品着品着,使你不得不相信这定是人间绝佳的美味。放下筷子捏住酒盅,手上抬唇下接,然后酒盅抵住下嘴唇,口噘着头后仰盅里的酒被嘬入口中。手平伸闭嘴闭眼人低头酒盅停在空中,此时,时间都静止了,停留一小会儿,蹲小酒盅回原处。爷爷张开嘴:“哈——,好酒——。”

连喝三盅,爷爷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你爸和你妈结婚的时候,酒不随便卖,要批条子。托人弄巧地打了七斤散白酒,回到家兑了五斤凉水。酒席上一人半小碗多了不给,把人们喝得高兴啊,喊着:‘杨老爷子,这酒一喝就知道一斤酒顶多兑二斤水。’段海水霸着烫酒的马口铁水壶很不高兴,‘你这是扳屁股逗嘴儿——不知道香臭。别喝了,都喝瞎了!这是七斤上好白酒兑五斤水,只兑了五斤水!’”这嗑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可是每次听还是忍不住要笑。

奶奶也来凑热闹,说:“南头的高家老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喝酒舍不得吃菜。一个咸鸭蛋,扒去一半皮,用大号针带条粗点的线绳,把针扎过鸭蛋,把绳慢慢拽出去,把在蛋里穿过的线绳放嘴里一撸,尝尝蛋味喝口酒,扎烂这半再扎另一半,直到鸭蛋扎碎,才一点一点捡碎渣吃,都成蛋干了。一个鸭蛋能喝上半个月的酒。”

要是临时来了酒瘾,还是大冷天,爷爷就把酒倒进饭碗,点燃一张小纸条,把纸条投进酒液中,碗中立刻冒起淡蓝色的火苗,稍等一等,一口吹灭酒火,用筷子把未燃的纸片挑出,碗底的纸条灰烬同酒一齐喝光。

爸爸说:“工作组去往户屯大队,到一家吃派饭。菜是一盘煎鸡蛋、大葱蘸大酱、拌黄瓜丝,饭是高粱米干饭。吃饭的时候,主人的小儿子在炕稍跪着,抻脖儿探头看着饭桌上的煎鸡蛋饼,对工作组的人说:‘吃鸡蛋饼儿,别客气,吃鸡蛋饼儿。’工作组的人心里高兴,夸他:‘这孩子真懂事。’孩子害羞跑出院子,转了一圈回来以后,发现煎蛋饼吃光了,咧开小嘴大哭,‘俩吗大没脸的,叫你吃你还真吃呀?一点都不给我留。’臊得俩人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所以呀,公社的徐书记决定不派饭了。”

爸爸停一停又说:“家家的鸡蛋不多,有点舍不得吃,煎蛋饼的时候往里掺面,锅底油又不多,煎出来的蛋饼脆硬颜色发白。唯独她家的煎蛋饼特殊,人人都夸她的煎蛋饼颜色黄口感柔,就像油多不掺面。一天,工作组的人去得比往常早点,进门,恰好看见她鼓个腮帮子口中连嚼带漱,把噜噜成泥的小米饭糊糊吐进手中的碗里,碎得竟然看不见小米粒。随后,把碗中混合物使劲搅,搅得泡沫溢碗,然后倒进冒烟的油锅里翻炒出黄澄澄的煎蛋饼,这就是好吃又好看的秘密。这俩人以前吃过,还异口齐赞她的好手艺。现在看到了一切,这饭没法入口。”“我知道是谁。”杨柳笑着喊:“是刘长文的老婆,他们家就这吃法。”

我只关心那封信,我知道是爸爸的舅表哥寄来的,盼着爸爸快快打开,最好逐句逐字读出来,心思根本不在吃饭上,往另一张饭桌上不停地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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