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节
外婆跟女婿沈学良的关系一直不好,因为护着女儿郭淑玉才跟女婿闹翻的。可郭淑玉跟母亲也不太亲密,母女见了面,吵架的时候更多一些。
外婆回来的这三个多月,一直躺在床上没下地。郭淑玉每天除了到房间送两次饭,母女俩都很少说话。外婆个性偏刚,自尊性强,处理事情不太柔和,也是她跟女儿很难融洽的原因之一。
郭淑玉人不太聪明,说话口不择言,在母亲面前又比较放肆。母女一吵嘴,郭淑玉常常会骂出一些非常过火难听的话,这很伤外婆的心。可是外婆也只能忍气吞声。
那些日子,外婆心心念念里,大概只在想着跟外公去天国团聚了吧。那个她拼死不肯跟他拜堂的男人,却成了她后半生每天流着眼泪思念的人。
外公其实是外婆一辈子的整个世界,她一辈子的话题都是围着外公打转转。
沈清总觉得,外婆的眼睛,一定是她长期想念外公,哭瞎的,白内障的疾病不是真正的原因。
白内障带给外婆非常巨大的痛苦。她是一个不肯闲坐度日的人,可是眼睛看不见,什么都做不成,做饭、洗碗、扫地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成了大困难。
她一直跟两个女儿说,想去医院做手术,把眼睛治好。只求不要全瞎,能见一点点光就行。但不知道为什么,女儿们一直没有带她去做手术。似乎说她年纪太大了,做手术反而不安全。
外婆眼睛全瞎的那几年,只能整天关在黑屋子里。她长时间躺在床上,不但没有因为清闲而发福,反倒变得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她最后成了一副薄皮包裹的骇人骨架。
沈清从小到大,跟外婆在一起的时间非常有限,所以跟外婆的感情并不深。外婆住在姨妈家里,他平时见不着,都想不起他还有一个外婆在世上。
他有一次上姨妈家做客,去看了躺在床上的外婆。外婆的头发稀少、皮肤森白,形容枯槁,跟一个地底下爬出来的活鬼一模一样了,沈清都惊骇得畏缩着不敢靠近。外婆却激动万分的坐起来,一双瞎眼望向天花板,伸出骨瘦如柴的一只手,摸索着抓住沈清的手,泪水奔流着连声说:“多谢你,孩子,多谢你来看我。”
她的情感却比任何一个常人还丰富,她的心智比任何一个常人更清晰。
沈清不禁可怜起外婆,要是外公还在,她一定不会活得这样痛苦。外公医术那么厉害,一定会治好她的,一定的。
外公肯定不会让她那样整天孤孤单单的躺在床上,他一定会把外婆扶起来,走到屋外去,两个人相互陪伴着,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他们一定会唠唠叨叨的说着话,聊起他们的两个女儿,聊起他们的那些外孙,还会聊起,晚饭做点什么好吃的。那些话,只有外公愿意跟她聊,别人是不感兴趣的。
外婆的遗物只有两个大木箱,里面全是破旧不堪的衣服,其中一些还是外公留下的。那些衣服根本没人会穿了,外婆仍然当宝贝一样的收藏。姨妈把那些衣物统统抱出去,一把火点燃,烧掉了。
姨妈在箱子里还找出来一个小包裹,用了好多层塑料袋包装着,打开一看,里面有不到一百元的零散钞票,然后是大量已经过期的粮票、油票和布票。外婆省吃俭用,留下那些东西,结果都作了废。
外婆的葬礼比较俭朴,前来吊唁的人也不多,因为外婆本身的亲戚就很少,只有街坊几个老姐妹还惦记着她,但那些人也都离黄土不远了。有两三个老奶奶过来看了一眼就走了。
按照本地风俗,要请一个风水先生,打卦占卜,算一下丧事需要办多少天。“算”出来多少天,棺椁就要在家里停放多少天。
街坊那些老姐妹知道沈学良平时对外婆不好,因此使坏,要故意作弄一下沈学良。她们跟算卦师串通一气,让算卦师报出一个她们预谋好的数字。算卦师也配合,装神弄鬼一番,给沈学良报出,丧事要办七天。意思要沈学良给外婆披麻戴孝七天,补足他对外婆生前的亏待。
沈学良什么人?是那么好糊弄的么?他本来就是一个无神论者,从不相信神鬼天命这一套。他也真有气势,直接把算卦师轰走了,他亲自占卜。结果他占出来的数字是,两天。丧事办两天足够了。
出殡那天,沈学良捧着外婆的遗像,挡在棺材前头,倒退着行走。他跟外婆一辈子剑拔弩张,此时倒显出“半个儿子”的孝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