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这天书给了他太多的暗示
在我出生之前,这世界存在么?即便它存在,对我来说,那也不过是一种有如空白或漆黑的存在。就像不存在一样。哦——这世界依赖于我的感知而存在。在我死后,这世界又如我生前那样,再次回到有如黑暗与空白的存在中。直到我获得另一种新的感知,这个世界才能重新得以显现。
他突然意识到,这显现的存在就在他感知的周围。他是感知的主体,处在这存在的中心;有同于处在世界的中心。他为这突发的奇想感到惊讶,就像破译了一本无字的天书。这天书给了他太多的暗示,这其中包括在绝望中活下去的理由。
半年后的一天,小镇上来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学生。在黄昏的公路边,他站在半人高的水泥涵管上,草绿色军装的袖子上别着红袖章。他在向一群路人演讲。
他当时也站在围观的人群里。许多东西他都还不太明白,但反对特权和腐败引发了他强烈的共鸣。
他的演讲让他不再平静,他自此认为,领袖和人民的心是相通的,他的思想是反对特权与腐败的强大武器。
一夜之间,小镇上冒出了许多组织。一天,他跟在大人的游行队伍中喊口号,被寻来的父亲发现,揪出来二话没说,在他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他。也是唯一一次。
这种当众的羞辱让他无地自容。他涨红着脸,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父亲揪住他的衣领往回走,他扭身一把挣脱,自己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父亲背着手紧跟在后面。
回到家里,父亲把他交给母亲,要她好生看管。威胁不得再发生此类事情,否则,连母亲都要遭打。
他的原话是:如果再这样,你们娘俩我一起打!
自他记事起,家里大小事都是母亲当家,父亲从不拿主意。然而这一次,父亲是尽显了一个男人的威风。
母亲很配合,装出害怕的样子,小声叮嘱儿子不要再去招惹父亲。
几年后,他参加了工作,由于表现良好,一直受到单位的培养和重视。但后来他遇到刘富贵。
刘富贵当时是公司业务组的组长,是他的顶头上司。原来在部队干过政工工作。刘用引诱的方式跟讨论一些当时的热点问题,用随身携带的剐皮小本本,私下把他的不当言论记录下来,拿到公司学习会上去批判。害得他反复写检讨,又被认定不能过关。
刘还在公司党支部的生活会上提出批评,批评公司领导思想右倾,对他包庇纵容。要求把他移送县学习班。
但支部的多数人认为,他工作积极肯干,这是的主流。他的问题是出在思想认识上。而人思想是可以改变的,认识是可以提高的。
为了应付刘富贵的批评,也为了保护他,公司在内部对他进行了隔离审查。由他的同事方玉刚看守,由张泽文负责整理材料。这两人与他关系甚好,自然网开一面。
今天,这个可以随身携带的剐皮小本本又出现了,它像一个幽灵,带着一个时代的印记。
刘富贵带上他的黑边老花眼,翻着,看着。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小李,某时,某处,是不是有人叫你李经理?
李非想起来,唯一只有一次汉华啤酒厂供销科长孙平叫过他李经理。平时他都叫他李主任或小李。
那天厂里在武昌东湖宾馆开供货会,他和黄家晓一起去的。他向孙平介绍黄家晓,说这是我们香州商场的黄主任。孙平淡淡地点点头,没理黄主任,只与李非说话,还称他李经理。这让黄家晓难堪,也让李非别扭。
过后黄家晓仍愤愤不平:他有么逼了不起?他大,老子比他还大!
李非劝解说,孙平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别人有求于他,把他捧坏了。没有必要与他计较。
李非很奇怪,这种一笑了之的话,怎么到了刘富贵那里?
他瞟黄家晓一眼,黄天晓也正瞟他,四目相遇,都有些尴尬。
这件事黄家晓是在酒桌上说给牛仁智听的,除了嫉妒和取笑,没有别的意思。谁知老鬼嘴长,传播了出去。现在刘富贵把这话搬上台面,不知他要做什么文章。
是不是有人叫你李经理?刘富贵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如果有,是你要人家叫的,还是人家自己要这么叫你?如果是人家要这么叫你,你应该提醒人家,我们公司只有一个经理,他姓卢,叫卢士平。你只是一个副主任,连主任都还不是。
说到这里刘富贵看了卢士平一眼,见卢士平神情凝重,以为卢士平对李非不高兴,心里愈发得意。
如果是你要人家这么叫的,那你的思想意识就有问题。我认为你这一次在啤酒合同问题上急功近利,好大喜功的表现,就是你极端个人主义名利思想的总爆发。
刘富贵讲完,会场静无人语。
卢士平认为,刘富贵前面讲的两条和包括严、牛二人讲的,都是一个业务工作的思路问题。双方争来争去,思路越争越明,也不失为有趣。而这最后一条,是旁生枝节,不足挂齿的事情。不管这件事的真相如何,刘富贵都不应该拿这种事,在这种场合上纲上线大做文章。
李非盯着刘富贵,满眼的不屑。过去刘富贵整他,别人为他辩解,他自己也为自己辩解。但他内心里不得不承认,刘富贵对他的看法是准确的,甚至是入木三分。而今天刘富贵拿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上纲上线,他实在为他感到悲哀。
一个整人的时代结束了,却留下了这么一个整人的遗物。他不想理会这种无聊的问题。而刘富贵还在盯着,一副不交代清楚不让他过关的样子。
是有人叫过我李经理。李非坦然地说,那是在一个特定的场合。不管别人出于什么想法,我理解这不是对我个人,而是对我们公司的尊重。我个人不要说没有做公司经理的想法,就是有,也不是一件什么坏事。常言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兵。我倒是不明白,李组长把这种事情在这种场合挑出来上纲上线是什么意思?
刘富贵还要反驳,被卢士平制止。刘富贵心有不甘,摘下他的黑边老花眼镜,收起了他的剐皮小本本。
散会后,卢士平单独把黄家晓和李非留下来,作了最后的裁定。同意按李非的意见实施,黄家晓的意见保留。关于称谓,卢士平说,为有利于经营,今后对内还是叫主任,对外可称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