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五章 陶澍大战盐商
就在陶澍上任两江总督之后,扬州的盐商便即感受到了巨大压力。这一日,陶澍也亲自来到扬州,将各路盐商尽数召集到了盐运使司,眼看各人已经坐定,陶澍也令下属取过一叠文告,向众盐商说道:
“各位,今日本部堂请你等前来,第一件事便是要你等看清楚,本部堂对于两淮之地的私盐之患,这几个月下来,已经进行了严厉的清查,你们看到的,就是那些私盐贩子被我两江总督部堂拿捕的文书,我想对各位说的是,私盐清查,我陶澍绝不会对任何人留情,这件事,你等今日也要作个见证!”
“陶总制上任江督,不过三月,便即清剿了这许多滥行私盐之人,在下佩服啊。”座中的两淮盐商首总黄至筠看着陶澍神色严峻,也只好向他客气道:“不过,若是只有清查私盐之事,总制只将这些文书送到扬州,交予我等一阅即可,又何必亲临盐运使司,还要把我们都召集过来呢?”
“黄总商说得对啊,既然黄总商都这样问了,那我也就不再卖关子了。”陶澍看黄至筠已经有了不解之意,当即向各人直言道:“既然走私之人,大半已经被先前蒋大人和我清剿,那我想问各位一个问题,为何这市集之上,售盐的盐价,竟然还是一成不变?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十年以来,私盐在江淮如此猖獗?那私盐贩子卖一斤盐,价格仅及市价之半,就这样,他们还能赚不少钱!这官盐是有什么不同吗?质量比私盐好那么多吗?我知道,盐价是盐运使司议定的,但运司衙门议定盐价,必然要听从你等盐商的意见,所以你们给我解释一下,你们用这样的高价卖盐,你们是想让百姓吃盐呢,还是想直接掏空百姓的腰包啊?”
“陶总制,我们若是不定这样的盐价,我们根本就不能营利啊?”黄至筠无奈之下,也只好向陶澍诉苦道:“我们议定盐价,又不能只考虑私盐价格高低,总是要把盐税和积欠考虑进来啊?我们赚了钱,一是要缴纳当年盐税,二是要弥补以前欠款,这些积欠我们也是商议过了的,每年只补十分之一,十年缴足。所以我们卖盐看起来是赚了钱,可是扣除盐税、积欠和各家日用开支,其实也……也剩不下多少银子了。”
“你等在市场上定这样的高价,只会让积欠之事愈演愈烈!”不想陶澍也不再向黄至筠留半点情面,直接向众盐商斥道:“你们想想,你们定的盐价高了,百姓就不愿意再买高价盐,换言之,只要出现低价盐,他们必然趋之若鹜,有这样巨大的需求,就难免会有人铤而走险!孙大人蒋大人也好,我陶澍也好,自忖清剿私盐,均是不遗余力,可为什么私盐之患一直不能根治,就在于这私盐之源,并非刁民奸猾,而是盐价高昂,百姓不得不有求于私盐!你等盐税都是按旧制缴纳的,朝廷从来没有在盐税之上为难过你们,那你们家中开支有多少,你们积欠又有多少?你们怎么就把两淮盐务经营成了年年亏空的样子?是啊,你们都是依凭祖荫,方有了如今盐商之位,有资格行盐营利的,是百年之前你们的那些祖宗,可你们呢?你们如今不就是在败坏祖业吗?咱们两淮的盐务,就是你们这些靠祖宗吃饭的人在操控的吗?!”
众盐商被陶澍这一番训斥,也未免心中有气,一个个面上都不好看。可与此同时,却也并无一人能够正面驳斥陶澍之言,只因陶澍祖业之语,乃是当时的实情。
自汉代确立盐务官营之后,历朝历代的盐业便为官府所垄断,然而进入宋元明时代,历朝官府也都认识到,纯粹的官营盐业效率低下,不利于增长收益,所以也一直在引入商人经营盐业。直到明朝中期,“官督商办”的盐务系统基本成型,官府发出可以销售食盐的盐引,商人领取盐引后便可以经销食盐。可是明代中后期,由于官府管理秩序混乱,对使用盐引之人未加限制,导致许多勋戚太监同样可以经营盐务,盐引今日发出,明日便大半落入勋戚太监之手,这样不仅商人经营有限,还导致特权阶层利用盐务聚敛了大量财富,其实不利于政权发展。是以到了明末,盐务改革已经成为迫在眉睫之事。
万历末年,明王朝终于有大臣提出,以后盐引发出,便直接由商人行盐,官员不得干预盐务具体的销售,但彼时明王朝已经积重难返,无力解决勋戚太监对盐务的实际控制,是以直至明亡,这一新政策还是无法实行。但清王朝入关之后,却使用了这一新法,即后世所言“纲盐法”,商人获得盐引之后,便可以自行雇募人手开发盐场,在清王朝指定的销售区域进行食盐贩卖,此外只需缴纳足额盐税即可。由于商人本身没有政治特权,是以清朝前期,“纲盐法”不仅保证了食盐销售畅通,也为清王朝带来了足额盐税,并无明显弊端可言。清王朝将全国盐务运营分为十一个区域,两淮区域堪称各区之首,其盐务运营范围涉及江苏、安徽、江西、湖广各省,实际上控制了整个长江中游地区。
然而进入清中叶,许多人却逐渐发觉,“纲盐法”的实际执行,已经导致了盐务垄断,这也和盐务本身的“官督商办”性质有关。从法令的角度来看,承办盐务的商人并非固定群体,但是各地盐场有限,在盐商逐渐崛起之后,很快便被各路盐商实质性瓜分,后起商人即便想要经营盐务,也得不到可以继续开发的盐场。即便出现新盐场,官府也更愿意让有根基的盐商前往经营。而食盐转运、各地营销,更少不了与当地官府打交道。久而久之,只有那些世代经营盐务,常年与官府交往的盐商,才有可能巩固自己在盐务之中的地位,而官府也习惯了和固定的盐商群体打交道,为了追求办事方便,宁愿维系旧有的盐商,让他们继续经营盐务。这样在盐务运营方面,人情世故便超过了经商效率,成为经营盐业的首要前提,进而导致两淮盐务近百年来,都被几个盐商家族事实性垄断,即便偶有新人可以进场,所得也不过是残汤冷炙罢了。
盐商家族的垄断一经形成,也自然要支出更多的家族维系成本,与此同时,随着许多盐商家族世代传承,后代盐商也失去了前辈筚路蓝缕的创业意志,所思所想不过维系祖业,又如何再去和私盐抗衡?垄断并非嘉末道初盐业积弊的唯一促发原因,可是在私盐横行,盐务运营日渐困难的道光中叶,垄断的问题也被不断放大,正因如此,这一次陶澍整顿盐务,便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垄断体制。而在座盐商也都各自清楚,自己的盐商身份,与其说是认缴“认窝钱”,凭财力和信用向官府换取,不如说就是祖辈传下来的,即便是一力经营,将黄氏家族在嘉庆年间推向鼎盛的首席盐商黄至筠,其实也少不了祖辈开拓奠基之力。是以这时面对陶澍的质问,各路盐商竟是无一语可以应答。
陶澍眼见各人不发一语,也继续向众盐商说道:“如今私盐之事,我已经严加查办,但我知道,只除私盐,是治标不治本,若是不能清除你等积欠,盐价就降不下来,严查私盐,终究无用!所以我也向盐运使司问得清楚,你等积欠之数,我如今也尽数知悉,但要是每次都让你们自己来定还款期限,那你们的亏空漏洞,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补上!我也给你们时间,道光十一年六月之前,你们要把欠款还清,可是你们要是逾期不还,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你们之中,积欠最多的是……江镛,你可在里面啊?”
“回陶总制,小人在。”一名年近七旬的老者忙向陶澍拜道,这人便是江镇鹭之子江镛,此时江镇鸿、江镇鹭兄弟俱因年迈,已然不在人世,江家便由他做了总商。
“江镛,你江家欠款,我看有二百万之多,你可要尽快去想办法,为朝廷归还积欠啊?”陶澍也向江镛说道:“我不是开玩笑的,你们若是到了明年六月,还不能还清欠款,那我不会客气,只能将你们家产一并查抄,充抵积欠!若是你江家还款之数尚不及百万,你们其他欠款百万上下的,还款不足五十万,那我只能认为你等营商怠惰,受朝廷盐引,却行盐失职,到时候,就只能将你们遣戍军台了。当然,只要你们能还上大部分欠款,本部堂也可以酌情再为你们宽延数月,本部堂言尽于此,还款的事,你们自己下去准备吧。”说罢,陶澍便即拂袖离去,竟不再与众盐商多言一句。
“这……这可怎么办啊?”江镛听陶澍说起欠款竟要在不足一年之内还清,也当即面如死灰。可是眼看其他在座盐商,包括黄至筠在内,面色却也都不比自己好到哪去,深知即便是借债还款,这一次多半也还不上了。只得勉力站起,向着门外走去,可是他才走了一步,便即下盘一软,“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老爷,老爷!”两个江家仆人看江镛情况不妙,当即上前扶住了他,其中一个颇为精明,当即向江镛劝道:“老爷,这陶总督我看,是铁了心要收拾咱们啊?咱们这……这哪有这许多现钱啊?要不,老爷还是求求其他熟悉的大人,求他们帮帮咱们吧。我听说,咱们家如今也是有几门远亲的啊?现在的云贵总督阮元阮大人,他以前的夫人,不就是咱们江家人吗?就算为了以前的娘家,阮大人也会跟陶总督求情的啊?”
“阮……阮元?”不想江镛听到阮元的名字,面色却更加苍白了,过了半晌,方才连声叹道:“为什么……为什么咱们江家当年走出来的,竟然是他啊?我……我这还有什么颜面,去找他阮元求情啊?”
“老爷,小的不知您跟阮大人有什么关系,可是小的知道,如今的情况,咱们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啊?”那仆人又向江镛道:“要不,老爷就服个软,多给阮大人说几句好话,总要试一试啊?现在别说二百万,就是一百万,咱们不也……而且那阮大人从来风评就不错,论资历也是如今总督之最,他的话,陶总督肯定不能不听啊?”此时八总督之中,资历最深者便是阮元与直隶总督那彦成、陕甘总督杨遇春,但杨遇春是武职出身,因边境乏人方被道光特别改任总督,那彦成又因新疆事务,长年不在直隶实任,所以论督抚实际资历,阮元已是此时清王朝的第一人了。
“这……为什么是阮元啊?我……我当年是造了什么孽啊?”江镛想着如今江家境况,已是危在旦夕,更是感叹不已。但他就算再不聪明,也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个他并不想结交的阮元,如今已经是江家最后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