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石三鸟
江彩忽道:“爹爹,伯元在信里说……因授官之事已定,故而近日,已迁居扬州会馆。这又是何故,伯元之前在总商行馆,有我江家悉心照料,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啊?为什么又要迁到会馆呢?”
阮承信道:“我听说,总商行馆在京城的内城,扬州会馆在外城,内城住的,大多是旗人,伯元这样的读书人,外城更多一些,搬到外城,也是为了交友方便吧。彩儿,爹爹准备给伯元写回信了,要不你也来写一封,若是伯元安顿好了,就让他把你接过去,如何?”
江彩点点头,看看阮荃,只觉阮荃清澈的眼中,似乎也对京城充满了向往,笑道:“荃儿怕是记不得了,其实啊,你还是娘在京城生下来的呢。等你爹爹把京城的事处置完了,娘就带你过去,怎么样?”
但阮荃并不清楚京城究竟有什么风景,只是点了点头,江彩也让她和刘文如一起出去玩了。自己则在心中细细思忖,想着怎么给阮元回信,直写了大半日,方才把想和阮元说的话,一一写入信中。
江彩的信送到京城尚需一段时日,而乾隆早已等待不及,所谓万寿大典,也不只是八月十三日这一天。到得七月末八月初,各种庆祝仪式便已经陆续开办起来。
七月最后一日,江镇鸿筹备的徽州三庆班,已经抵达京城,稍休息了一日之后,三庆班便前往圆明园中的同乐园,准备为乾隆表演徽剧。自此之后,徽州又有四喜、春台、和春三个戏班进京,最后在北京形成了京剧,但京剧到达大成之境,已是乾隆身后的事了。
这一日同乐园上演的,乃是《三国演义》中三个经典段落的集合: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即所谓的“失空斩”。清代开国之初,满洲贵族就对《三国演义》的故事颇为熟稔,历经百年汉化,这些故事大家已然耳熟能详,也正因如此,江镇鸿特意嘱咐三庆班,这三场戏必须唱好,这样就可以一举打开京城的发展空间。
这一次三庆班派出的,都是多年浸淫戏剧的台柱,故而三场戏演得惟妙惟肖。马谡志大才疏,司马懿老谋深算,诸葛亮从容不迫,一一恰到好处,台下王公贵族看了,也一阵接连一阵的叫好。
乾隆虽然已经八旬高龄,阅历远超常人,但这次万寿庆典,总是个放松的机会,看起戏来,也颇为随意。眼看一部失空斩已到空城计部分,司马懿大军压境,诸葛亮面不改色,一段西皮二六唱完,肃杀之气,布满台上。不由得叫道:“好!这出戏演得不错,果然是临危不乱的诸葛孔明!铁保,这演诸葛亮的,你可要记下,这出戏演完了,赏赐加倍!”
铁保是礼部侍郎,这时正好随驾在侧,忙下拜道:“臣谨遵圣旨,这出戏结束了,臣就去办。只是皇上,这《空城计》,臣思来想去,却是有些不妥之处。”
“你觉得有何不妥?”乾隆问道。
“臣熟读《三国志》,故而觉得这不妥。”铁保道:“这《三国志》中,正文并无诸葛孔明摆空城计之事,裴松之的注文倒是有所提及,可那段注文,是公认经不得考证的。故而臣以为,这空城计实乃子虚乌有之事。皇上将这未经考据之事摆上万寿庆典的戏台,臣以为有些不妥。”
“你真是糊涂!”乾隆怒道:“这戏剧,讲究的是精不精彩,好不好看。你讲那许多正史野史的做什么?今日这空城计,台上演得好,这大家都没有意见,那就是好戏!你当朕没读过《三国志》吗?说空城计是子虚乌有,朕还知道草船借箭、三气周瑜是野史杜撰呢!若是今日开经筵,你觉得不妥,也还罢了。今日朕不过想看个戏,你怎的那么不知变通?”
“可是皇上,这史部典故,必当言而有据。空城计缺乏实据,若是演给百姓看的话,只怕百姓会信以为真,反而不顾史实了啊?”铁保道。
“百姓懂什么史部?”乾隆道:“百姓看戏,无非看个乐子,谁与你说什么故事真假了?当年太祖高皇帝起兵之时,靠这一部《三国志演义》,所向披靡,若是高皇帝也像你一般,凡事先要言必有据,萨尔浒那一战,我朝早已败了。若是太宗文皇帝也似你一样,以为蒋干盗书不过小说家言,那还离间什么袁崇焕?你看看你,出言必称考据,和汉人里那班俗儒有何不同?你是正黄旗的旗人,不要拿什么赵宋之裔欺瞒于朕!”铁保本姓栋鄂,但他却考证自己是赵宋皇室之后,故而乾隆以此反讽。这时同乐园中,都是宗室和旗人,是以乾隆不再顾忌,直接提醒铁保不要过度模仿汉人。
铁保平日主见不多,兴趣都在学术上,听乾隆这样怒斥于他,自然不敢反驳,连忙叩头认错。乾隆也不再理会他,问道:“永瑆、永琰,你二人觉得,今日这戏如何?”
只见乾隆左手边一排皇亲之中,一位皇子站了起来,说道:“儿臣回皇阿玛话,皇阿玛所言,百姓喜爱观戏,儿臣深以为然。这戏文原本有教化之用,百姓读书不多,便只好观戏文以明是非。这空城计正如皇阿玛所言,多半是后人杜撰。可此一出戏,诸葛武侯对汉室之忠诚,临变局之智慧,全然现于台上。百姓看了,当知生于人世,应以忠为本,以智辅之,断不可次序颠倒,竟成了乱臣贼子。故而儿臣以为,这一出空城计,实乃上佳之作。”
福康安、福长安兄弟这时也在另一侧观戏,看这位皇子三旬有余,却气度不凡,文质彬彬,知道是乾隆第十一位皇子成亲王永瑆。而永瑆的嫡福晋,正是富察家傅恒之女,福长安的姐姐。
是以福长安不禁小声道:“姐夫这话不错啊。”
福康安却道:“不急,听嘉亲王的说法。”眼看乾隆示意永瑆坐下,永瑆身旁一位更年轻的皇子缓缓站起,虽然同样是皇子,在气度上,这一位却朴实无华,当是皇十五子嘉亲王永琰了。
只听永琰说道:“回皇阿玛,这……这教化之事,皇兄刚才,也已都说了。儿臣便……便说些其它的吧。这戏剧嘛,有教化之用,却也不假,可儿臣以为,台上表演之人,也很重要。便如这场戏,演马谡这位净角,将马谡的刚愎自用,发挥无遗。演诸葛武侯这位老生,从容镇定,遇事绝不慌乱。而这位司马仲达,配起戏来,同样精妙。有如此唱词之人,百姓才会相信这些故事。”
乾隆同样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福长安看着奇怪,也向兄长问道:“三哥,你说未来的太子,会是姐夫吗?”
福康安一时也沉吟不语。其实早在乾隆中期,乾隆就考虑过立储之事,最后把写着太子姓名的诏书放进了乾清宫的正大光明匾后。并约定自己最多只做六十年皇帝,乾隆六十年若是自己尚在,自然会打开诏书,宣布新君姓名。这时已是乾隆五十五年,即便乾隆后面五年都能安然无恙,距离新君即位,也只有五年时间了。故而朝廷之中,已有人开始议论,究竟何人才能成为新君。
乾隆一生共有十七位皇子,可乾隆在位长达半个多世纪,大多皇子没活到父亲退位,便已撒手人寰。乾隆五十五年尚健在的皇子,只有八皇子永璇、十一皇子永瑆、十五皇子永琰和十七皇子永璘四人。其中永璇久病难堪大用,永璘和永琰是同一母所生,都不容易成为储君。新君之位,实际只有永瑆和永琰两个备选之人。
福长安见兄长一言不发,便又说道:“三哥,若是姐夫做了太子,三哥之于太子,便如阿玛之于皇上了。到时候,我富察一门,在这些八旗世家里,还有哪个能比?”
“未必。”福康安道。
“三哥,你胳膊肘不能朝外拐啊?你看那嘉亲王,样貌平庸,言语比姐夫也差得远了,皇上立他当太子作甚?”福长安又问。
“都未必。成亲王和我富察家结亲,其实既是好事,也有隐忧。你怎的就不想想,若是我富察家真的两世后族,皇上能没有戒心吗?”
“那三哥的战功是明摆着的,皇上又不能……”
“年羹尧的事你忘了,他年家当年就不算后族了?”
“三哥,那年家出的又不是皇后,凭什么和咱家相比啊?看在阿玛和姑妈的份上,皇上也不会那么做啊?”福长安似乎不相信富察家族会有任何危险。
“且不论咱家的事,皇上把立储诏书放在正大光明匾之后,所谓何意?其中之一,便是开读诏书之前,他可以随时更换诏书,改变其中的新君人选。咱家是可以支持成亲王,可那样一来,朝中一大半官员都要投向成亲王了,那样的局面,皇上想看?那时即便诏书中真是他,说不定哪日也便改成嘉亲王了,你支持嘉亲王也一样。所以成亲王那边,咱们自然更亲些,嘉亲王却也不要怠慢了。以后谁做了新的皇上,就忠于谁,不就得了?”
“那我听三哥的。”福长安笑道。
可话虽如此,想到新君姓名尚未公布,总会有人心中发痒,想要猜个究竟。故而关于未来新君的猜测,只会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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