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山乡巨变(五)
河西王家的祖坟,坐落在晏冲查婆山的山坡上。
六十年代初期填坟造田的时候,分散在各地的家族墓地全都集中到了这儿。后来的水利建设,又迁来了一大批。百十座土冢收尾相连,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朝初期的远祖年代,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祖坟了。
分散各地的后辈子孙们,早已没有来往成了陌路人。但每年清明、春节期间,都会从各地赶来祭拜祖先。老人们在坟头边上相互散烟叙着辈分,原来一两百年前曾祖、高祖辈的老祖宗们,还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同袍兄弟。
这样的血脉联系真是太神秘了,每个人都会偷偷的打量对方,希望能够找到共同的祖先在外貌特征上留下的印记。但很多时候都会失望,一个家族的开枝散叶过于久远,这样印记早已不存在了。
王元初杵着木棍,似乎苍老了许多,给孙辈们指着男老太、女老太(老太,江淮土话,曾祖的意思)的坟茔在哪个位置,每年祭祖的时候都是这样。他好像是在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子孙们再来上坟,找不到直系曾祖的坟冢了。
父母临死前未能在床前尽孝,是老先生心中一辈子的痛。如今日子过好了,这种痛楚似乎愈加强烈了起来。
他还记得和父亲的最后见面,是在大青山的劳改队里。那时候他因为改造态度端正,被分配在食堂中打杂。父亲来看他时,已经饿得快不行了,两大碗黄豆稀饭下肚后才缓过了劲来。
“儿呀,你在里边吃的这么好,我和你娘就放心啦。”
这是老父亲临走之前,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以后他们父子就阴阳两隔了。
扫墓归来,全家人又在晏冲的老庄子住了两天,备下几桌薄酒,招待前来道贺的亲朋们。
祖屋长久没人居住,已经不可逆转的破败了下来。院子里的柿子树还在,是解放那一年老先生亲手栽种下的,眼下已挂满了青青的果实,预示着又一个红火丰收的秋天就快到了。
送走军子之后,迎来一年一度的开学季,毛丫头去了老沙河初中,英子正式开始了美好的大学生活,红石湾的日子也再次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早饭之后,放养的土鸡都满茶园的捉虫子去了。王世川和卫兰每人提着一个竹篮,正在木格搭成的鸡笼里,捡拾着母鸡夜间生下的鸡蛋。
也许是山里虫子多、茶园环境好的缘故,这些母鸡真是太能下蛋了。三伏天的火热天气按说是产蛋的淡季,王世川的茶园,仍然是每天一千多枚的数量,忙的夫妻俩都有点焦头烂额了。
仓库里的五六口大水缸,一层粗糠一层鸡蛋,如今已全部装满,对外销售的速度赶不上母鸡下蛋的速度。
外边市场副食品鸡蛋的需求量虽然供不应求,但是摩托车每趟的的最大运力超不过一千枚,而且在满地碎石的山路上一路颠簸下来,至少会有一成多的损耗,把王世川都心疼死了。
和老车支书一样,交通闭塞成了红石湾养殖业目前最大的拦路虎。这些储存下来的鸡蛋再卖不出去,过几天就全都孵出小鸡了。
农家妇女尤其见不得浪费,每天看着丈夫王世川挖坑处理变质的坏鸡蛋,动辄几百几百的掩埋,卫兰心都碎了像刀割一样。如今但凡来茶厂卖茶的客户,或者是路过的村民,卫兰都会敞开仓库的大门,免费送人家鸡蛋,要多少给多少。
大成子这辈子最惧怕的食物有两样,一样是山芋,另一种就是鸡蛋了。
那个半年早中晚三餐,煮鸡蛋、各种花样的煎鸡蛋轮流作为主菜,吃的大成子都快从中闻出了鸡屎味。毛丫每周从老沙河中学回来讨菜,也是两罐两罐的对学校带,原本苗条清秀的小姑娘硬是被催成了胖嘟嘟的傻丫头。红石湾小学食堂全部鸡蛋也由茶厂免费供应,孩子们放开了吃,全天的消耗量也只有一百来个。
如今还只是王世川一家,已经搞成了这样。明年春天合作社各家养殖户的鸡蛋纷纷上市,每天一两万枚的规模,如果也运不出去砸在了手里,后果会很严重,每想到这些王世川就感到头大。所以他特地邀了老车书记和养殖合作社的各家社员,过来共同想想办法,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
正在夫妻俩埋头拾鸡蛋的时候,大伙已经跟在老车书记的身后,来到了场院里。
“我的个乖乖,一个早上收了这么多鸡蛋!卫兰,这要值多少钱啊!”
看着卫兰和王世川每人挎着一大竹篮的鸡蛋蹒跚走出了茶园,老书记开心的迎上前去,拾起一枚鸡蛋摇晃了起来。
“老书记,今天都在我家吃中饭,我给你们做个鸡蛋宴!”
卫兰苦中作乐的招呼大家,惹得大伙都乐呵了起来,他家逢人就送鸡蛋的事情,早已在四里八乡传开了。
“卫兰,鸡蛋还能做出啥花样来?”
老书记看着卫兰吃力的样子,就吩咐旁边的社员小赵给她的鸡蛋篮子接了过来。
“卫兰做的鸡蛋菜,你们肯定都没吃过!青椒鸡蛋、腊肉鸡蛋、咸菜鸡蛋、菠菜鸡蛋、松菇蛋汤、茶叶卤蛋、鸡蛋摊饼,哈哈哈!”
王世川放下提篮,给所有的来客们散着卷烟,报菜名一样把卫兰做过的鸡蛋配菜全给抖索了出来。
“世川媳妇,咸菜还能炒鸡蛋?”
一位苏姓社员不解的问卫兰,那个时候乡村人家的做菜搭配还是很保守的,不像现在的大厨,啥样的菜、肉、调料都能糅合到一块。
“苏叔你不相信啊?中午我就做一道给你尝尝!鸡蛋先煎好盛上来,洗好的咸菜和作料下锅爆炒,最后再把煎鸡蛋倒进去翻个身,这道菜就做成啦!比红烧肉还要下饭!”
卫兰满心欢喜的解释着菜肴的做法,盆里盛着的几十个破损鸡蛋今天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相信,相信!呵呵。世川,如今都在忙秋种,你今天到底有啥急事招我们过来?”
寒暄之后,老苏自己摸了条小板凳在石台边上坐了下来。
“是啊世川,到底有啥事?”
老车书记招呼大伙全部坐下,也好奇的问了同样的问题。前天他就按照王世川的要求,在大喇叭里通知了所有养殖户今天开会,他自个也不知道王世川的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我家现在的情况大伙也都看见了,呵呵。老母鸡下蛋止不住,外边的市场也不愁销售,但还是有至少两成的鸡蛋砸在手里糟蹋掉了。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各家的母鸡都下蛋了,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每天的产量至少在一万枚朝上。我们大队没有供销社,老沙河公社、上河沿区的所有供销社加起来,这个量的零头都吃不下,所以我现在每次都是驮到县城去卖。到时候你们的这些鸡蛋怎么运到山外去,是个大问题啊!”
王世川挨个散烟之后,在大石台上坐了下来,详细说明了这次召集大伙过来的具体原因。
众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脑子里差不多都冒出了一个相同的感叹,没有路啊!
“王厂长,当初成立合作社的时候,你和车书记不是答应我们负责销售吗?不能销售还搞啥玩意合作社,害我们投了那么多钱进去!”
难堪的静寂之后,村民小于首先跳了出来。他家今年养了五百多只老母鸡,就等着这笔投资盖房子娶媳妇了,王世川提到的难处当真吓他一跳。
“销售没有问题,鸡蛋只要能运到山外,销售包在我的身上。鱼竿,我们现在的难题是运输,怎么运出去。”
王世川尴尬的笑了笑,感到好人难做啊。做好了没啥好处,利益稍微受到了损害,马上就有人不满意了。
小于是个瘦高个,平时社员们都以“鱼竿”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