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盲眼贝丝
第六十六章盲眼贝丝
当月亮重新挂上烟囱,她推开泰利亚,从被窝里滑出,裹上了属于猫儿的短袍,然后爬过属于布鲁斯科的天窗,登上屋顶。
橘色的月光照在沉暗的屋顶,几只猫停下了行动的脚步,勾着头直愣愣地看着她。
我也是猫,她对猫说,然后跨过房顶和围廊,越过几座矮楼,在一处失修的残墙跳到了清冷的石板上。
海上拂来了阵阵寒冷的微风,带来一股股哑暗的灰雾,她拉紧袍子,蜷缩在里,沿着水边的青石道慢慢消失在浓雾中。
“他该死。”她想,他不该在猫儿面前提起临冬城,也不该提起卢斯波顿,猫儿不喜欢听。
当她重新回到黑白之院的时候,月光已转过了方向,慢悠悠地一点点消失在岩石山丘之后,只留下斑驳荒石、瞳瞳黑影,像山鬼在游动。
你吓不倒我。她捋了捋头发,沥干水汽凝湿的辫子,扎进山脚的黑影之中,从侧门溜进了神庙之中。
神庙点燃的蜡烛不多,放着昏黄的光,与外边的月光不同,他们散发着气味,更不稳定,看到她到来后,它们忍不住在跳动,在它们的光芒下,周边的神像们像在低低絮语,每一个看起来都像陌客。
她没有搭理他们。
她到了地窖换下了猫儿的衣服,洗了澡,丢掉了猫儿的气味,丢掉了一直缠绕在身的血腥味,然后爬进属于侍者的黑色袍子,穿上了柔软的拖鞋,而后在厨房找到了厨师乌玛留给她的鳗鱼派馅饼。解决了晚餐后,她将餐盘洗净,开始自己的神庙的任务或者学习。
学习很简单。
按照她的理解,到布鲁斯科那里,她的目的是学习语言,她要将布鲁斯科交给她的海鲜卖出去,就要不断和人说话,与水手、船长、妓女、老鸨子、剑客、刺客以及其他往来的旅客说话,到目前为止,她的这门学科学习得还算不错。
但她并不想学习这些,她来到东海岸而不是返回临冬城的目的是学习变脸的玄术,争取能够赶上美伊的脚步,让她不要认为自己只是她一个乖戾的小妹妹。
珊莎可以靠自己的美丽轻易取得任何人的喜欢,尤其是男孩子们的喜欢,她可以利用这点达成目的,而她却不行,她得靠另外的方法。
只要她能够学会变脸,就能够溜进波顿的城堡,将波顿也杀死,减少北境的流血,不是么?波顿背叛了史塔克,她有杀人的理由。
不过她不能以无面者的身份杀死他。无面者从不对自己认识的人动手。
这是以后的事,她现在还学不了变脸,慈祥的人说,她还没有学会侍奉,不懂谦卑之道,没有资格享有千面之神的荣光。
没有关系,迟早她会学会。这不过是一门还没有向她开放的课程。
除了语言,她还可以学习了解各种毒药、撒谎以及识别它。
撒谎是女孩子的天赋,但她在这方面的天赋显然没有多高,只要她撒谎,流浪儿总是能第一时间识别出来,更不用说慈祥的人。
要是珊莎过来学习,保准她第一天就顺利合格了,她是天生的谎言王后,要不是答应父亲不去恨她……淑女终究是因为她自己的冒失而死,不是因为珊莎,想到这让她有些泄气。
“临冬城的艾莉亚小姐总是喜欢抿起嘴。”流浪儿对她说,“你无法成为我们的一员。”
才不想成为你们的一员,我只是想学变脸罢了。
流浪儿已经三十多岁了,可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样子,甚至比艾莉亚更小,这实在奇怪。流浪儿将此归因于毒药。
她摆弄了无数种毒药,喜欢在她面前不断重复每一种毒药的名字,以及他们的注意事项,使用方法。
艾莉亚记得甜睡花、里斯之泪、石蜥毒几种,包括他们的布拉佛斯语名字,根据流浪儿的介绍,每一种毒药都有不同的用法,且,适用不同的场合,而熟练掌握这些信息则有助于达成千面之神的目标。
毒药是胆小鬼和女人的武器。她记得父亲曾如此说过,她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情景下听到的,反正这出自艾德史塔克之口。
她虽然不是胆小鬼,但却是女人,如果想要狙杀魔山那样的怪物,最好还是用毒。她自以为学得用心,但流浪儿重复了那么多遍之后,她还是不断出错,偶尔被毒药烧伤、偶尔吸入过多而生病。
“你不仅眼睛要记得它们,鼻子以及鼻子以外的其他感觉也要记得它们,”流浪儿提醒她。被一个看起来更小的女孩提醒无比怪异,但流浪儿比她更熟悉这里,来这里也比她久,她只能表示服从,“否则你永远也达到他们的要求。”
谁的要求?她不在乎,她甚至都不知道黑白之院是否真的愿意传授她变脸的秘诀,她有体验,这是一回事,但随时随地换上另一副面孔则又是另一回事。
也许我该回北境寻找美伊,在她身边或许我可以学得更多,而且……
想到这里她有些伤心。
也许美伊会认为她已经死了。她想让人把消息送回北境,可她该怎么送呢?有一天她看到了挂着人鱼旗的贸易商船停靠在旧衣贩码头,她想靠近看看船长是否是她认识的人,但她戴着猫儿的脸,根本无法接近,而且她该说什么呢?
她不确定曼德勒家族是否也倒向了波顿,如果是的,她让船长带信无异于自投罗网,不仅帮不到美伊,还会给她惹来一些麻烦,更何况,她只认识曼德勒家族的几个人而已,其中胖胖的威里斯曼德勒爵士,以及比他更胖的威曼大人。
她在临冬城内见过来访的两位曼德勒,但他们显然更在乎青春美貌的珊莎以及强壮自信的罗柏。她听母亲说过,她小的时候与哥哥姐姐完全不同——她没有把琼恩算在内——简直瘦弱的像个猴子,人虽小,但像猴子一样灵活。
她庆幸这句话没有被珍妮和珊莎听去,否则,她会再多一个外号,她不确定是马脸丑还是猴脸更丑。
她曾在临冬城见过前来北境表演的戏团,马戏团里也有一只瘦弱的猴子,它的脖子被套在铁链上,根据人的指示完成各种动作,聪明极了,有的时候艾莉亚就担心,实际那只猴子也是一个人,只是不凑巧,长得像只猴子。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小小的马戏团到来的时候,珊莎抱怨为何来的不是吟唱队和默剧表演团,可当他们真到来的时候,没有人比珊莎更高兴。艾莉亚也很高兴。
她本想和马戏团的成员一起表演,却被美伊及时抓住,被按在了观众席上老老实实看完了全程表演。
她感激美伊没有把这个事情告诉父亲以及母亲,否则她定然要被母亲处罚。
“狮子、大象、猴子都可以表演,但冰原狼不行哦。”她记得美伊这样跟她说。
“为什么,难道冰原狼太笨么?”她好奇地询问,要是冰原狼不能表演,那实在太可惜了。
“因为冰原狼热爱自由,绝不会为人表演,至少,凯瑟琳夫人会这么认为,我不建议你去询问。所以,你还是好好坐在椅子上看比较合适。”她记得美伊边说,边将她从马戏团的木桶中捞起。
她本想在狮子滚动木桶的时候,突然从木桶里钻出来给父母一个惊喜,可惜了,因为美伊的干预而失败。
艾莉亚记得,在马戏团表演之后没多久,美伊便出海寻找她自己的自由了。
美伊出海返回后,给大家带回来了非常多的礼物,她收到了来自全世界的各种好看的衣物、装饰,但说实在的,她一点也不喜欢,她曾偷偷跑去询问布兰是否可以将剑送给她,而她承诺可以把所有的衣物和装饰全部交给他。“我才不喜欢女孩的衣服嘞!”布兰直接拒绝了她,她求了很久也不过准许拿剑玩耍一个下午。
实在太小气了。归还骨剑的时候,她偷偷哭了,并非因为时间太少。
美伊明明知道,她不会喜欢那堆衣服,却仍然执意送给她,虽然在数量上一点也不比珊莎少——这点她表示感激——但美伊照顾了所有人的心意,唯独没有让她满意。如今那堆衣服可能还堆在君临的某处,或者已经被烧成了灰烬,听说王后已经下令将首相塔烧毁了,那堆衣服多半也随着首相塔灰飞烟灭。
她一点不怀念那堆衣服,她唯一在乎的是琼恩送她的小剑。只有琼恩知道她的想法。美伊一定只希望她做个像珊莎那样的女孩子吧?就像父母期望的一样,有朝一日嫁给某个领主之子,为他生一堆讨厌的小孩子。
从流浪儿这里离开后,她到了大殿,慈祥的人等在那儿。每次她返回神庙的时候,他似乎都了然于心,这一次也是一样,他安静地看着她,像是在洞悉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我才不会让你明白。
“你回来了。”他说。他一直以此开口,微笑着问话。
月亮白了又黑,黑了又白,但她总能在合适的时间返回,她承认,有的时候需要布鲁斯科的提醒,因为布拉佛斯多雾,而雨也不少,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通过观察月亮,而这个时候就需要布鲁斯科帮助她确定日期了。
他们的默契很深,当布鲁斯科当着她的面点钱的时候,并在离开的时候说出信徒间的念诵语时,就代表当晚她需要返回。有时候,她不确定是月亮黑了应该返回还是单纯由于黑白之院召唤,但这一次她知道,这次是黑白之院主动召唤,因为外边的月亮清冷,不属于返回的日子。
“是的,今天我挣了两个银币,布鲁斯科没有计较推车的损失,他说,一个银币能够买好几个推车。”
“不错。这一次离开,你多了解了哪三件事?”
很多很多,多到她自己都数不清。
了解三件事,这原本是为了让她尽可能与布拉佛斯人交流,以训练布拉佛斯语的听说,到了后面则是让她不断深入布拉佛斯的方方面面。用慈祥的人的话说,那就是“很多人,往往无法对陌生人开口,也无法快速与人建立信任关系,这是作为无面者的重大缺陷,你需要了解得更深一些。”
慈祥的人在锻炼她,她明白,这就像她父亲经常带着罗柏和琼恩一起听取领民甚至领主的请愿,他往往还会在结束以后询问罗柏和琼恩的意见。
但自从她说出在临冬城的心树下倒吊的无面者后,她能感受到,神庙更期望能从她这里了解一些他们可能不知道的信息。慈祥的人越来越多地否定了她说的事情的价值,原本的三件事现在变得越来越难以评估标准。
但这并不难,她只是不想告诉他们,尤其是在她感受到黑白之院的“背叛”后。
“铁金库的一名国库经理叛逃了,据海员们说,他带着数十万金龙的黄金逃到了旧镇,在那儿做了寓翁。有的水手说,他将所得的一半献给了海塔尔大人,当然不是那位躲在通天塔上的海塔尔伯爵,而是他的儿子‘欢笑’贝勒。”她想挑一些对布拉佛斯并不算好的消息,最好能够对布拉佛斯产生伤害的。
铁金库的银行经理叛逃,或许就是一个。
铁金库向波顿提供了贷款,她乐于听到这种消息。
“哦,竟然有那么多金龙,我猜,铁金库不会任由他在旧镇享福。”慈祥的人保持着微笑,“可惜了,我们不能杀他,你说的这位国库经理,也曾为神庙提供服务,我们不对认识的人动手。”
“我不认识他。”艾莉亚脱口而出。
她现在还不是无面者,如果神庙愿意把任务交给她,她就可以提前学会变脸,并且离开布拉佛斯再也不回来,当然,她会信守承诺,把该杀的人杀死,就当是她取走沃顿性命的赔偿。
慈祥的人的微笑依然挂在脸上,没有说话,似乎在品味她的意思。
“我可以帮你杀了他,我很熟悉旧镇。”
一点也不熟悉,对她来说,它和潘托斯、瓦兰提斯乃至弥林没有区别,全是认知之外的地方,不同之处在于,她对参天塔慕名已久。
从旧镇返回北境不算什么好方法,但旧镇还算安全。
船员们都在说,铁民已经没有再四处出击,所以去往西方的贸易道路开始变得通畅,有恢复的迹象。人人都知道,向东贸易可能会被自由贸易城邦强征船舶,而与旧镇开展贸易,则是良好的选择。当全世界都在战争,旧镇便成了良好的避险地,这些叛逃人员愿意寻找一个能够为他们提供庇护的场所。
“或许这是个好提议,可总要铁金库开口才是,这不是神庙能决定的。你的提议先放一放吧,更何况,你离能够行动还差得远。”
差得远?如果你们愿意教授,就不会差了。
“我可以学。”
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如果神庙不能教她有用的东西,她宁愿回到临冬城缠着美伊,也许她会大方一点,并且大概率不需要让她沿着避冬市集叫卖野猪肉。
“想要学习,就需要先学习谦卑。我在你的眼里可看不到这些。”他依然微笑着,好像刚刚谈过的事情非常有趣,“了解这件事对我们没有意义,你需要重新说一件。”
没有意义?她并不意外,也许神庙早知道了这种事情,早已经接受过铁金库的询盘。
她知道神庙的想法,也知道慈祥的人的想法,不让她说出他们不知道、不确定的消息,慈祥的人不会放过她。
多恩的公主发动叛乱,而多恩亲王已派兵平乱,她想说,波顿的大军已从海鸥镇出发,向北境进军……但维斯特洛的消息越多,在慈祥的人眼中,她就越急迫,她忍着没有将这些消息说出。
她不想投降认输。
“海王费雷哥安塔里昂将于三天内病逝。”都死了才好。
“这是你的猜测,还是了解的消息?”慈祥的人皱起眉头来。
“了解的消息。”她无可奈何地说,“伊班岛的安德鲁说,服侍他的妓女为了讨好他让他花掉伊班的银币,便把海王护卫跟她说过的话转述了。”
“传闻往往有意义,往往也没有意义。他何时死去,由千面之神决定,并不由安德鲁决定,当然也不由妓女决定,这个消息没有意义。”
她就知道没有意义。也许神庙的人早去看了海王的病情,慈祥的人比任何人都要先知道海王什么时候会死。
“绿鳗客栈的酒鬼说,托尔莫弗雷加可能会继任为海王。”她盯着慈祥的人的眼睛,想要看到其中的变化,但除了盯着她,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现在我们知道了一个酒鬼的观点。”他依然笑着,看起来像是嘲讽她,“托尔莫的母亲来源于瓦兰提斯的梅葛亚家族,古老的瓦雷利亚血统,她的祖先也曾御龙征伐世界,是龙王家族的一支,比维斯特洛的坦格利安家地位还要崇高——他父亲是布拉佛斯的钢铁公会以及粮食公会的会长,现在世界都在战争,我们承认,托尔莫在候选人中极为显眼,但仍有比他更耀眼的人存在。这个消息没有意义。”
“什么消息才是有意义的?”她脱口而出,感觉有些愤怒。她知道现在满足三件事的要求变难,但如果消息变成神庙无止境的求索,那便太不公平了。她是来学习的,不是来做间谍的。
“女孩,你是谁?”慈祥的人问。
“无名之辈。”她仍很气愤。
“不,站在我面前的女孩有名有姓,如果她想回去,可以搭乘去往白港的船,灰色海豹号就停在紫港,明日一早潮汛之时出发,某个女孩明日上船,就能在下一个月黑之夜站在临冬城的城墙上了。”
“你不能赶我走。”我给了铁钱。
“我们没有赶你走。”
“告诉我,什么是有意义的消息。”
“你说的消息就像在告诉我,硬币是金属制作的,要么就是告诉我,金辉币的正面是王冠背面是骷髅头一样无聊。你得说些新鲜的,而不是破旧的,也不能是水手、酒鬼的猜测。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人,我们不会关注这些人的想法。”
他说话语气让她想起了乔弗里。
乔弗里是个别扭的王子,但她想不到这个慈祥的老头子和年轻的乔弗里王子能有什么共同点。
“去往北方的无面者永远都无法返回。”她让自己的眼睛锁定着慈祥的人的脸,想按照流浪儿教她的方法判断上面的每一个变化,了解脸下的情绪变动。
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变动。可是她除了满脸的皱纹,和怀疑的微笑,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是你梦到的,还是猜的?”
猜的。“梦到的。”她将愤怒的眼睛投向慈祥的人。
应该羞愧的是他,而不是她。杀害她的兄弟、谋害孩童的是神庙之人,而不是她。
“那太可惜了。”他回望着她的眼,良久后才悠悠出口,“梦到的……既然是你梦到的,那多半是预言了。预言一旦做出便无法更改。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这是有价值的信息,还剩两件事。”
“瓦兰提斯远征弥林的先锋军队遭受恶魔和巨龙的连番袭击。”
“你亲眼见到了吗,还是道听途说的消息?”
她真希望亲眼见到,无论是龙还是恶魔,但可惜,这些还是来源于醉酒的船员。“听说的。”她无奈回复。
“巨龙的消息总是纷繁复杂,很多人都传言见到了巨龙,无论是瓦兰提斯、弥林还是更遥远的魁尔斯,都有人说见到了龙的踪迹。巨龙和恶魔袭击军队,这种消息却是我们首次听说,如果是真的,将会多出无数的士兵证人,我姑且认可这是一条消息。还剩最后一件事。”
巨龙。她感觉到慈祥的人对此有兴趣。
不管如何,这条消息通过她有些意外。
“北境波顿家族的士兵沃顿在妓院死了。”他们将她召回不就是为了这件事么?
“太可惜了,他本不该死这么早的。他是个温和、多礼的人。”
他是个暴躁、粗鲁的饿鬼,她该死。
一只在烛台的蜡烛于此时烧尽,临终的光芒在忸怩,仅剩的烟火在闪动、挣扎,发出的光线明亮、焦黄,艾莉亚感觉四周的神祇塑像全在盯着她看。
“但他就是死了。”他死前甚至没有看到凶手长什么样,也许没有人看到,或没有人看得清,她依靠的并不是黑白之院教授的东西,而是西利欧佛瑞尔教授的水舞者技能。
“是谁杀了他呢?”
命运,她想说,但这种话对她来说太奇怪,“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亚。”
“一个带着荣耀的姓名。黑白之院容不下荣耀,更容不下傲慢。”他的笑容稍稍被收敛,深深注视着她的眼睛,“你不会成为我们的一员,这里容不下你?”
“你想赶我走?”
“是你在赶自己。我们尝试训练你,但你拒绝听从命令,不仅如此,你戴着神庙的面具带走不该带走的生命,你在亵渎千面之神,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人。而且,你会给布鲁斯科一家带来危险,猫儿这个身份也将死去。”
她知道,如果她说错话,就要离开这里,但她有准备。
“你听错了。杀死沃顿的是临冬城的艾莉亚,与猫儿无关。猫儿也很少踏足沃顿死去的街道,她与此事无关。”她没有借助猫儿的力量,她想说。“你们什么也没有教那女孩,所以她依靠的是自己的力量。”水舞者的力量。这件事与布拉佛斯无关,“这是波顿与史塔克的恩怨。”
“一样冒失,但可以认为你并没有亵渎神灵。我们之前一致认为你不适合留在这里……你可以继续留下来,接受观察。接下来还会有训练,你恐怕不会喜欢。”
她不想探究“我们”都谁,其中部分人将会对她的弟弟下手,这是横在她心中的一道刺。
艾莉亚觉得这句话就是对她下的饵,她是勇敢者,不是懦夫,不想回避,“除非没用。”
“绝对有用。”他露出了最和蔼的微笑,带着她穿越了黑暗的廊道,经过无数的石像和不明的雕刻。“无面者应该适应多种环境,无论是黑暗还是嘈杂或是绝对安静,无论是混乱还是秩序。你明白么?”
不明白。“明白。”
两边的雕刻都在看着她,但她不怕,它们都死了被封印在石块之中,经受烟熏火燎,沉默地驻足在此,而她活着,可以接受秘密,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动。这些雕刻的神像不过在这里吓人、或展览而已,或许他们也是马戏团放出来的狮子、猴子。
而我是冰原狼。也是猫儿。
“撒谎。”他转身对跟在身后的流浪儿说,“给我们的女孩拿一杯热牛奶。”
她没想到会喝热牛奶,她迟疑地望着他,他也微笑着回应,看起来不准备回应她的任何问题。
“你怕了?”他问。
“我什么都不怕。”她接过牛奶喝了下去,里面有烧焦的红糖味道,回味中略有苦涩,某个瞬间她以为是甜睡花,但慈祥的人想要杀她有无数种办法,她不担心是这种。
将一杯牛奶喝下肚后,她将杯子递回流浪儿,“不过一杯而已,我觉得还可以喝得更多。”
“更多可不行,你太瘦了。”他看向她的身躯,然后转头而去,“现在去睡,明天你可以尝试侍奉。”
当晚,她没有回归自己的狼群,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猫,游荡在运河旁,在房顶上不断跳跃。猫儿不惧怕布拉佛斯冰冷的空气,也不在乎凝结在毛发间的水珠,她从残留着其他猫儿味道的墙角小心走过,顺着一丝水产的腥味颠簸着颤抖的腹部钻入浓雾之中。
她为这只猫取名纳梅洛斯,或是自称纳梅洛斯,但从无人询问它的姓名。
她觉得腹部有些疼痛,但猫儿会忍着病痛,不会向任何人、任何猫透露——向同伴示弱的猫无法在布拉佛斯生存,她不知道为什么知道这个道理,似乎天生就懂。
每只猫儿都会有自己的栖息地,但她没有,或者说,她的栖息地并不安全,她要将腹中的小猫崽安全诞下,就应该选择更隐蔽的地点。相比纳梅洛斯,她知道更多选择:黑白之院不错,但需要纳梅洛斯战胜心底的那丝畏惧;黑羊仔号的船上也不错,那里夏日群岛的水手喜欢猫,多半会允许纳梅洛斯在船上产仔,或许她还可以期待一些鱼,但纳梅洛斯不是乞丐;某个叫艾莉亚的女孩杀死沃顿后躲藏并且睡着的破烂瓦舍也不错,那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居住,没有猫喜欢踏足那种地方;还有伊兹巴洛创建的门剧团,那里人来人往,不仅有戏剧可以看,还可以接触各种人物,如果要培养小猫如何识别坏人和好人,并且了解一些戏剧知识,那里是最好的地点,但她不确定纳梅洛斯本身是否同意这样做。
她感受到腹中的动静——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怪异——她知道离这些小家伙正式出世还有些时间,她还有时间为纳梅洛斯选定生育地点。但现在,最好让纳梅洛斯饥饿的肚腹填充一些食物。
她的嗅觉一直很灵敏,但和纳梅洛斯相比,就差远了。纳梅洛斯的眼神锐利,能够轻易穿越黑暗的灰雾,看到远处正在装卸的渔船,他们总是在这个时候停港,以便在清晨时将抓捕到的鱼虾运送至布拉佛斯的各处集市。
她远远看到其他猫儿聚集在那里等待着,她停下了脚步躲在一块灰砖后观察。
如果船长不是很大方,她就需要与其他猫儿争抢,现在的时机不合适。
她可以选择更大胆,也可以选择更胆小,但更胆小则意味着更艰难,以她对人类的了解,觉得大可以选择更大胆的做法,而且她知道普通人想要在逼仄打滑的船板上抓住一只灵活的猫很难。相信船上有水舞者的概率很小。
她从猫群旁走过,她知道,如果从他们中间走过,可能意味着对它们的挑衅,这往往意味着与其他猫战斗——这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当她是人类的时候,她更担心人类,当她是猫的时候,她更担心猫。
我现在可以是猫,也可以是人。
她越过在旁等待的猫群,径直向前。如果是其他猫可能会蹭向人类的大腿,以表讨好,但她知道这招对大多数人类没有用。
猫群安静地在一旁等待,好像已经与船主人形成默契,他们会将意外掉落的小鱼或者品相不好的水产直接扔过去,但这需要时间。
它大着胆子更靠近船只,她感受到其他猫的眼睛都在盯着它,它们一定震惊于它的大胆。
我还可以更大胆。于是它跳上了船,沿着船舷的边缘向里行走,渔人们没有注意到一只猫上了船。灰色给它提供了遮蔽,而且它也知道何时该叫出声,什么时候该闭嘴。
鱼儿从篓中一只只跳下,它轻易地从旁衔走,而后小心躲在角落里大快朵颐。
沙丁鱼吞咽起来就像喝果汁,浓稠润滑;鲷鱼尝起来就像在吸食热奶酪,很容易饱,但也容易腻味;鱿鱼吃起来最不方便,它们总是挣扎,但咬起来,就像吃乌玛做的烤烧饼,吃一只的时候很舒服,但如果多了就会腻味;还有很多像海蛇一样的鱼,除非迫不得已,纳梅洛斯不会选择。
它安静地填饱肚子,注意到有几双眼睛盯着它,但它没有在意,从容地等待一组渔人抬下一筐鱼后,随后跟着跳上岸边。
它注意到等待岸边的猫儿们投来的目光,于是“喵”地骄傲回应了一声,它们从蹲着的状态改变了姿势,向她行注目礼,她摇着尾巴,遏制住想要舔毛和快速逃走的冲动,慢悠悠地顺着来时的道路返回。
当确认后面没有跟着的东西后,它躲入阴影之中,快速奔向那个让纳梅洛斯有些畏惧的地点。
当她为纳梅洛斯在神庙找到一处黑暗无人的缝隙,并叼来几块破布后,她已觉得太累,再也无法坚持,于是从纳梅洛斯体内沉沉地滑出。
醒来时,她感觉周围空空荡荡,怎么也无法睁开眼,当她用手拉开眼皮后,她确认,她瞎了。
你们无法吓到我。
最初的几天比较难受,但最终她在黑白之院中适应了黑暗。
黑暗就是神庙的主体,实际上,大部分在神庙的时间里,周围都是一片黑暗,只是现在,黑得更加彻底。
无所谓,她并不时刻需要眼睛,白天的时候,他可以循着一点声响感受周边的空间,循着一点气味了解蜡烛的所在,偶尔一点蜡烛的噼里啪啦声也能够让她判断应该为神庙更换蜡烛,一点轻轻的动响也能让她发现需要处理的尸体。
有着纳梅洛斯的帮助,她也在适应自己的黑夜,比初来神庙之时更快地适应。
每个夜晚,当她喂饱了纳梅洛斯的时候,她总会借用纳梅洛斯身体不断拓展对神庙的认知,她无比自由。
她轻易穿行在无人知晓的廊道,除了被锁住的空间,它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以轻易爬上房梁观察慈祥的人的一举一动,看到流浪儿不肯让她知道的药物勾兑。
无人能够发现它。
它的脚蹄柔软,踩在石块上发不出任何声音;它的呼吸轻柔,不会带动任何不协的气流;它的毛色本身就像斑驳的灰影,只要控制自己的眼睛,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它,哪怕这里满屋都是神。
有一次,它甚至在趴在神的手心俯瞰着在下面向它参拜的诸人。
可笑。
这么长时间,她都没有机会完全熟悉神庙,神庙有太多地方不准许她进入,而很多准许的地方她也不敢进入,道路千千万万条,一旦走失就不容易返回,即使眼睛、耳朵正常的艾莉亚也容易走失,何况瞎眼的那位?
有了纳梅洛斯的帮助就完全不同了。
纳梅洛斯对这里心怀恐惧,但艾莉亚不。
两者结合能够相互助益,她相信两者是合作关系,纳梅洛斯可以做她的眼睛,她可以为纳梅洛斯提供食物和安居的地点,不用被任何人威胁,偶尔,她也会照看纳梅洛斯诞下的猫仔。
一共六只,她没有区分猫仔的性别,也没有分辨他们的颜色,仅凭借声音,她还无法区分。她想为猫仔们按照自己的兄弟姐妹们的名字取名,但实在难以区分,当瞎眼女孩几次为猫仔命名并混淆后,她终于放弃了。
也许,当我重新捡起眼睛的时候就能为你们命名。
慈祥的人每两天让她喝一次热牛奶,一样的焦味。
“你是谁?”慈祥的人询问,没等她回答,他补充了一句,“如果某个女孩愿意说出那个古老的姓氏、讲究荣誉的名字,她就可以拿回自己的眼睛,搭乘布拉佛斯的商船回家。这么久了,那个女孩一定想家,她还有亲人在家里等她,他们都在为流落在外的亲人担忧。”
一瞬间她想开口说出那个名字,但慈祥的人轻佻的语气惹怒了她,她不是软弱又娇滴滴的女孩子,她像那个姐姐一样勇敢无畏。
“无名之辈。”她说,手上捡起了一枚水煮蛋,轻松地剥开了它,放到了自己的碗里。
“撒谎。我认识你,但无所谓,从今天起,你得有个新名字,新身份。”
“你说了新身份后,我再给你名字。”
“一个盲眼女孩,有什么比乞丐更合适?呵呵,一个乞丐想要在布拉佛斯生存就更难了,没有眼睛,你需要靠自己的双手、靠自己的双耳。布拉佛斯水网纵横,不小心就会落入水中,这和神庙内完全不同,告诉我,你不会淹死吧?”
“如果千面之神乐意这样安排的话,但我知道千面之神不会。”她吞下了蛋,用盲了的眼睛看向慈祥的人,“贝丝,盲眼贝丝,这是新名字。”
临冬城的艾莉亚史塔克见过贝丝,并与她一起玩过蒙眼游戏,没有什么比这个名字更合适了。
盲眼贝丝要在布拉佛斯乞讨,这是个新活。
“新的身份新的名字要搭上一副新的脸孔。”慈祥的人宣布,“随我来吧。”
她跟随着慈祥的人,走过纳梅洛斯熟悉的梯道,有了直观的方位感,她感觉行走在这种黑暗之中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慈祥的人不时停下脚步,她知道他在回望,也许他在疑惑,为何她可以走得如此平稳。
我是临冬城的艾莉亚,我是先民的子孙,她有自己的力量。她告诉自己。
她在“光影”的魔法下,换上了新脸,一副破旧的脸庞。速度之快,让她惊异。
“控制恐惧,慢慢适应。”他指的是克服面孔原主人的恐惧,贝丝明白。
死去的人不会吓到她。
她在晚饭后看望了那一窝猫仔,她想不到小猫能够长得如此快,如今纳梅洛斯根本无法管住活泼好动的它们。
它们熟悉贝丝之前的味道,她脸上的变化只是让他们迟疑了一下,而后便像往常一样靠近她,与她玩耍。
也许我下次回来就为你们起名。
一只小猫扑向她的腿,开始啃咬,而后又被其他小猫轰走。
它们在玩闹啊!贝丝明白,但它们很快也将四分五散,并与母亲作别。猫不群聚,不像狼。
纳梅洛斯此时蹭了她的裤脚,于是她蹲下身,用手摸了它的皮毛,当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重新起身,说完“谢谢”后,她持着一个破烂的木碗,拄着一只细杆在星夜之时离开神庙。
她闻到了独属于夜晚的清冷。
布拉佛斯的街道她都记得,无论是夜晚的还是白天的。如今白天或者黑夜对她来说都一样,没有光线,如何安全地行走在上面则是个难题,好在,经过神庙的锻炼,这些问题都可以一一克服。
客栈和妓院是乞讨的好地方,而嗅觉和听觉总能为她提供指引。声音多种多样、飘着酒味和面包味道的更可能是客栈,而女声较多、混杂这脂粉味的,则多半是妓院。而她绝不会将客栈与鱼市弄混,也不会将妓院认作布行。
她总在几家客栈和妓院几家来回切换驻脚点,有的店比较讨厌乞丐,有的则没那么讨厌,她尽可能不引起别人的讨厌,但听慈祥的人说,她的脸上全是各种密布的肿包和伤口,绝不会让人多看一眼,这也意味着,绝不会有人欢迎她。
前几周比较难过,但当适应这种生活节奏后,她总能在最不被讨厌的时机讨到合适的所需,比如一块新鲜的热面包、在热起来的壁炉烤一会火、在人没那么多的时候听来自天南地北的水手、商人讲述一个个消息。
她总是最关注维斯特洛的消息,有的能让她开心,有的却让她愤怒。
“君临的王后死于七神教众发起的叛乱和谋杀。”这是一条让她愤怒的消息,她曾反复确认并衷心希望,死去的王后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可消息如此确信无误,直至她听到,“王后的弟弟,弑君者宰了君临的大主教。”
是啦,只有那位王后的弟弟是弑君者。
他们热议着七神教众的疯狂,但在贝丝心里,这才是世界的常态:科霍尔的拉赫洛信徒早已发动骚乱,烧毁了黑山羊神的雕像;瓦兰提斯的执政官已经派人镇压支持龙女王的各派教众;维斯特洛的河湾地在驱逐在田野间闹事的教民,贵族和领主开始征召骑士平定战士之子和穷人集会的发动的各种叛乱;还有里斯无面的萨戈信仰者开始搜寻潘忒拉信仰者,污蔑他们利用猫做间谍。
用猫作为间谍。这个说法刺痛了她,也许有一天慈祥的人也会污蔑她是潘忒拉的信仰者。
宗教的消息她不感兴趣。
王后没有被她亲手杀死,她感觉愤怒,她感觉机会不断从自己指尖溜走,如果她还学不会无面者的换脸本领,也许她终将成为无关大局的小小凡人,她将看着自己的姐姐大杀四方,将所有的敌人一一铲除,然后嘲笑她只是个小妹妹而已。或者,她将看着蠢笨的敌人死于各种荒唐的事件中——比如魔山,据说,他死于一场比武大会,死后,他的头颅被送到了多恩展览,他的头颅应该送到临冬城。
除了让她愤怒的消息外,也有一些让她稍稍高兴的消息。那个狼女孩的姐姐不仅攻破了孪河城杀死了佛雷们,还南下击败了弑君者的大军……
她也一定能够击败水蛭大人,因为她的大名在东大陆也广为流传,人们称她“史塔克家的血狼”,血狼血狼,染着敌人鲜血的冰原狼,她没有沾染鱼的蠢气,她有的时候这样想。
也许下一次回神庙的时候,她应该将这个称呼告诉慈祥的人,或许他能明白,刺杀史塔克的家人将面临什么后果……不,如果无面者知道她的威胁,他们也可能也会杀死她,我该偷偷提醒她才是。
客栈内的温度正好,客人也多,她将破木碗藏在了身上,用乞讨来的一袋铜币问伙计要来了一杯酒,这个行为逗笑了伙计。
她也笑了。乞丐没法让人喜欢,但花钱的顾客就不一样了。
这是乞讨过程中最有意思的部分,她喜欢将乞讨中积攒的金钱一次性全部花光,这往往能让她格外受欢迎,人人都会觉得她是个有意思的乞丐。
“你应该将钱存起来,然后……”伙计劝她,但他说不出后面的话。
“然后买个房子,然后再请个佣人,继续乞讨,”她笑着回应,“我不会乞讨很久,”因为贝丝很快会重新死去,“你知道为什么。”
伙计为她端上了一杯蜜酒,还送上了一块刚出炉的热面包,没有什么比热面包更让她喜欢的。
“哎,因为你是瞎眼的乞丐,哎,真可怜!”伙计同情地说,“多出来的钱,我会和老板说,让他给您记账,也许下次,你可以直接过来要几块面包或者几杯葡萄酒喝。”
“你真好心。”
客栈的声音嘈杂,但只要她想听,她能从嘈杂的声音中听到自己想听的那份。但她不必如此,因为旁边的客人总会将近期获知的消息在客栈分享出来,而远处的人,也不过在重复昨天和前天的消息。
“龙女王骑龙离开弥林向东而去,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现在是死是活。”他们总是会聊起龙,好像他们每一个都无比熟悉这种生物。
遥远的城市,遥远的消息。
“龙女王被瓦兰提斯的大军吓到了,骑龙逃跑了。女人都懦弱,靠这种人复国,断然不可。”
“难道要靠仅有一支雇佣兵的‘伊耿五世’?”说话的人在‘伊耿五世’的地方加重了语气,“他只有一支散了的黄金团,就妄图拿下铁王座?”他的语气充满怀疑,“可他已经拿下了风息堡,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要么是足够勇敢、要么是足够下三滥、要么是足够有钱,要么……”他拉长了音,“要么是足够幸运。充气鱼大人刚刚从风息堡撤围。”
这些消息或许可以说给慈祥的人听,但她没有兴趣。
壁炉的柴火在小心燃烧,室内的温度刚刚好,贝丝接过了热面包狠狠嚼了一口,麦香在口腔内迸发扩散,她接过一杯葡萄酒大口吞下。
“铁金库……叛逃……”在旁边的顾客还在谈着龙的时候,她听到声音。
循着一点声响的方向,她向上瞧了瞧,声音稍稍清晰了一点,但想要完全听得清楚则还差得远。
铁金库的消息,她想知道。
客栈内热气蒸腾,烟火朦胧,为她送上热面包的伙计戴着一个有着狐狸头形的兜帽,薄薄的嘴唇,在她旁边吵闹的客人穿着紫色的袍服缎衣,毛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他刻意与贝丝保持了一定距离,但他很好地将这点隐藏了起来。
贝丝会错过所有的景象,但蹲坐在房梁上的猫不会。它清楚地看到贝丝那张长着疮疤的丑脸,披着的如同破布一般的衣服,脸上也脏兮兮,一点葡萄酒还粘在了上衣上——旁边的客人此时正小心地在她的酒杯中抖入辣椒粉……周围的顾客在偷笑。
贝丝不爱喝酒,她有热面包就好,于是不与他计较。
猫儿抖动身躯,振作精神,顺着房梁转过边沿的栏杆跳到了二楼。
“新任海王会加强对科霍尔和诺佛斯的控制,如果他们不同意视布拉佛斯为主,那么他们就别期待在西北方向上还有的贸易,一旦贸易阻绝,两座城市就将崩溃,我们不必担心;至于三女儿王国,就让他们互相打个不停吧,当他们血流不止时,我们才有机会吞并他们的银行、垄断他们的贸易,而他们迟早会让布拉佛斯的战舰驻港。”说话的是长胡子的中年人,穿着黑色的缎带服,在楼上优雅地享受着美酒。
如果他们是贵族,并且商谈机密,贝丝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猫的步伐稳重又轻盈,不经意就将所有秘密听走。潘忒拉的信仰者有这种能力么?
“当他们看到布拉佛斯的野心后,会像小心瓦兰提斯一样小心布拉佛斯。”一个老者接话,他的胡子长到了胸口。
“我们不会像瓦兰提斯一样愚蠢,在没有足够的实力前不会贸然行动。”
“足够的实力?还要什么足够的实力?布拉佛斯在内陆储藏了全世界一半的粮食,全世界其他地方的兵器、皮甲加在一起也不会有布拉佛斯一半多,然而,居民们叫嚣着买不到足够的粮食、支付不起冬天的柴火费,你们早该把这些不满的人拉到军队中,至于留下的妇女和儿童,你们虽然不允许奴隶,但很多工作也可以由自由人来做。”
“粮食和武器?你还忘了说战舰,我们的战舰比其他贸易城邦加在一起还多——但这并不足够,要击败敌人,非得进一步削弱他们才行。如若不然,我们就需要龙,只有龙才能让我们立于不败之地,成为真正的新瓦雷利亚。”
又是龙。
“龙在东方,你们更应该趁龙没有长大,把它们抢过来。”
“有些西方的蠢货,想凭借一点坦格利安血统就想从龙女王那里偷龙,可他连龙的习性都不了解。”他笑了起来,“我们不一样,龙的习性我们已经了解透彻,这当然少不了维斯特洛学城的帮助。”
“学城?”
中年人点头。“学城,是的,但这事是由神庙动手。神庙任命并管理最高裁判所的法官,所有的裁判案件都需要经过他们的允许,他们是布拉佛斯这张桌子的一只重要的腿。”
“毫无疑问。对他们,我可怕得紧。”长须之人捂胸。“不过我要问,他们在学城行动,难道那帮老顽固不知道么?”
“学士们?他们当然知道,否则你以为海塔尔敢庇护叛逃的铁金库经理?”
“铁金库?如雷贯耳,我们那里同样流传着谚语,你不想我重复了吧?”
中年人摆摆手,“铁金库掌控立法会……过去一直被大海商们排斥在海王的管理体系外,如今两家的结合越来越深,四只腿中的两只都快要伸一块了。”
“都是为了赚钱,何苦互相排斥?”
“或许,神庙已经无法忍受了。全世界都要被红神的信徒占据,他们怎么能不担心拉赫洛的一把火将他们烧死?教派的斗争一点也不比领主的争斗弱——祭司从维斯特洛的捡了一个北方信仰旧神的女孩,盛宴已经开启。ValarMorghulis”这声音好像……
脑袋之中突然发出了嗡嗡之声,这让贝丝作呕。不得已,她从猫儿的身体中离开。
他是来监视我的么?
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捡起了吃了一半的面包,放到了怀中,然后举起了那杯酒。那位给酒中放料的客人这个时候转过了身,屁股下的凳子发出了别扭的吱吱声。
她将手中的酒泼向那人的脸,而后拄着棍子径直从大门走了出去。客栈内爆发出一连串的哄堂大笑声。
接下来的几天,每当她坐在路上乞讨时,总会有人拿着棍子揍她,每一次,她都会站起反击,但反击往往带来更大的痛苦,几次下来,全身上下都变得酸痛。
他想让我以为这是“敌人”来惩罚她,这不会成功,因为她都知道凶手。
就这样过了一旬,她终于能够抵挡住来人的挑衅进行,而她也终于到了返回神庙的日子。
纳梅洛斯的孩子们已经离开神庙,仅剩纳梅洛斯在她返回时安静地蹭了蹭她的裤脚。她扔掉了木仗,将纳梅洛斯抱在怀中,然后孤身走在黑暗之中。
蜡烛的烛光在摇曳,它们看起来像是灰白色,水潭上的雕塑栩栩如生,看起来确实如同一个个神灵现世,但她能够借助纳梅洛斯的眼睛看到木材雕刻的纹理以及暗处的一处落漆。他们是木头的,不是石块,更不是黄金、白银。但他们足够大。
“你回来了。”她绕过厅堂后,慈祥的人等在那,她装作并未看到他,从他身边走过,直到他发出声音,她才停下。
“月亮黑了。”
“某个瞎眼的女孩不该知道月亮是黑是白。”
除非她有其他的眼睛。“她能感觉到。”
“怎么感觉?”
她将怀中的纳梅洛斯丢下,“用心。”
她没有说谎,他一定能看得出来。他的表情有一丝变动,这得用猫的眼睛才能查看。
慈祥的人微微叹了口气,“相比上次离开,你多了解哪三件事呢?”
熟悉的问法。
“铁金库叛逃的银行经理带走的黄金并非十几万金龙而是一百万金龙,他向欢笑贝勒付出了七十万,留下了三十万,他如今成了欢笑贝勒的封臣,是河心岛的子爵,他还准备用其中的二十万金龙为河心岛打造一块庄园,并造一条通往旧镇的长桥。”
“伟大的计划。这是传闻还是事实呢?”
“传闻,但太多传闻放在一起,我相信它就是事实。”
“你相信。了解这种事情或许有一些意义。还有两件。”
事情超乎意料地顺利。
“海王快要死了。”她笃信。
“海王已经重病很久,随时都会死,这不是有价值的消息。”
她承认。
“新任海王已经确定。”
“海王由大海商和贸易公会决定,他们还没有举行会议,如何能够确定?”
她不知道。“反正已经确定。”她执拗地回答。
“我不知道你从哪获知这样的消息,不过,这种消息对我们没有意义。”
这种消息怎么会没有意义?
“黑贝丝生了女孩,她想给孩子取名萝丝。”她有些气愤。
“这是个好消息,我们可以恭喜她,但我们不准备向她送去贺礼。”慈祥的人笑了笑,像是嘲讽她的执拗。
“我知道,打我的是你。”她用空洞的眼神看向他。
纳梅洛斯安静地跳上圣母伸出的手上,看向慈祥的人,他的脸色在变化。
“你是怎么知道的?”
某只猫会跟着灰袍人,看着他变脸。“如果你想要第三件事,我会告诉你这个:美伊史塔克已经成为临冬城女爵,她的妹妹珊莎史塔克将是她的继承人。”
“是的,完全如此。布拉佛斯已经与女爵达成协议,但是根据协议,女孩也是交易中的一部分。但既然你已经告诉我们,那位无面者回不来了,协议恐怕不能履行。”他盯着女孩的脸。“可是贸易商会以及铁金库很想履行。”
什么意思,难道神庙把她当成了人质?她恍然。如果她不肯原谅神庙对她弟弟们的谋杀,他们又凭什么教她真正的换脸之术呢?
她忍不住摸了摸脸,这充其量只是体验。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很复杂。维斯特洛在变乱,这严重影响了布拉佛斯的贸易,铁金库也很担心贷款的安全性,而红神在北境、在整个东大陆蠢蠢欲动,这让整个布拉佛斯都惴惴不安。简单来说,我们需要北境,但这个北境既可以是狼女的北境,也可以是波顿的北境。”
“北境属于……”
“我们知道某个女孩认为北境属于谁,但我们不在乎——血狼女在行事中表现的冲动令人意外,而她又确实展现了威慑力,因此,我们仍倾向于波顿,然而贸易商会和铁金库却有不同看法,神庙无能为力。你还太小,这些道理恐怕你并不明白。”
“我明白。”她急切地说,“二对一,你们不得不服从,但是你们担心,血狼女会报复。你们想利用我。”
“某个女孩令人诧异的聪明。你是谁?”
无名之辈,她想说,但此时此刻再这样说已经足够虚伪。“临冬城的艾莉亚史塔克。”
“那,临冬城的艾莉亚史塔克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女孩想要抿嘴,但坚决抑制了。她应该和她的姐姐保持同调。
“我不是临冬城女爵,这与我无关。”她扯下了贝丝的脸,“可以帮神庙杀了叛逃的银行经理,我不认识他,正如那个回不来的无面者不认识我弟弟。”
“你还没准备好侍奉,学不了变脸。”
她差点笑了起来,她不想侍奉。“我会带给人死亡。”也许死亡会侍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