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愚者
“扎那个...扎伊娜小姐!”铁匠学徒擦擦鼻涕,反而将一手铁屑抹在了红干的鼻头上,“没想到那个,你今晚...”
波波莉娜上来就将自己火把熄灭,这时棚子内唯一的光源便是桌上的昏昏沉沉的老油灯。
她翻个白眼,道:“靠,你看我他妈像是食言的样子吗?”
佣兵狭笑着,话里话外是让学徒倍感亲切的伶俐劲儿。落座后,波波莉娜局促地缩缩肩膀,趁学徒不注意向黑暗中的查南使了眼色。
查南正是那名独眼掠夺者的自称。在返回镇子的路上,他因难以忍受波波莉娜的冷酷缄默而主动介绍了自己,他想着自己若是引起了什么话题便可以插科打诨缓解气氛,不曾想等来的只是那女魔头的一个瞪眼。后者以更低沉的声调——以防吸引活尸的注意,哪怕她已经喝下了活尸药剂——将计划诉诸于他:“我回趟铁匠铺,那小子估计还在等我,我去吸引他的注意,你拿上这个把锁撬开,溜进屋子里找找看他有没有藏什么小女孩。”
查南深知这一任务的重要,他需要向这女魔头证明自己的价值,作为掠夺者他毫不在意自己在为谁卖命,他只关心一件事,那便是自己的老大会不会帮自己实现那宏大到可笑,乃至无人理解的“愿景”。
眼见自己的心上人前来赴约,铁匠学徒即将熄灭的爱之火在迟钝片刻后,迸发出炙心炙肝的热忱:“当然不是!扎伊娜小姐!等等,你吃晚饭了吗?我这里给你留了吃的!”
学徒放起连环炮,令波波莉娜有点意外的是他现在虽顶着张醉鬼似的大红脸,说话却没有语无伦次:“有没有冻坏?今天外面很冷,而且那些活尸偶尔也会溜进镇子,真的很危险!”
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心甚至让经验老道的佣兵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挠挠头,余光扫向黑暗中的查南。
查南放慢动作,纵使如此,他开锁时发出的细碎声响还是吸引了学徒的注意。
刚扒拉几口夹着冰碴子的稀粥,波波莉娜赶忙装出一副被呛到了的表情。
不出所料,那学徒有模有样拍打起波波莉娜的后背,趁他分神之际,查南总算撬开了锁,溜进屋里掩住门扉。
见此,波波莉娜擦擦嘴角,不再咳嗽,她看到那学徒碎步晃到了自己面前,他的支支吾吾有点让自己不耐烦。
波波莉娜笑道:“啊,谢谢。”
她尽量绷着面部肌肉,以免让对方察觉出自己的敷衍。
学徒颇为绅士地挽住波波莉娜的右臂:“哎,今晚有马戏团来我们镇表演,就是那个蓝衫剧团!这个点儿应该还没散场,要不...”
现在明明已经下半夜了,马戏团要是没散场那我吃屎得了。波波莉娜这样想。
学徒哈下腰:“那,咱们走呗?”
铁匠学徒的算盘那是打得噼啪响。为什么这么说?那马戏团唯一昼夜不停的项目便是门口的占卜。蓝衫剧团的占卜婆素来以卜姻缘闻名,她做出的姻缘占卜那可是十拿九稳,八九不离十。据说她身上流淌着妖僧拉斯普京的血脉,与恶名昭著的瘟疫骑士也算沾亲带故的表兄妹。
本着替查南打掩护的目的,波波莉娜无可奈何答应道:“好吧。”
在学徒与波波莉娜走远后,查南总算摸着黑找到了老鸨侄女的位置。
他所在的棚屋分为三部分:中间的厨房,北边的卧室,南面的双层仓库。卧室里传来鼾声阵阵说明铁匠正在酣睡;厨房里凌乱堆着些食材,吊在梁子上的干肉说明铁匠家境不错;至于那仓库,它的外门上了层锁,查南又费了点周折才打开了它。
查南搜查着偏房仓库,在顺走一些戈比和食物后他径直爬上了二层。
果不其然,一名被五花大绑的红发幼女正在干草堆中挣扎,她的身旁是一只装过食物的木碗。
查南扯下女孩嘴里的布团,转而用手捂住她的嘴巴:“别出声,叔叔是来救你的。”
女孩似懂非懂点点头,但等查南松开手,她却不出声一个劲傻笑起来。
查南听到她的肚子也在大唱空城计。
“你先吃着些。”查南说着将一块仓鼠奶酪塞进女孩嘴里,后者呵呵笑着,大嚼特嚼。
在用小刀割开绳子后,查南掏出随身的开刃铁片扔在了断绳旁边,由此伪造出女孩自行逃脱的假象。这是他用来保命的小小法宝,用来完成老大交给自己的任务倒也不算浪费。
“不要出声,听叔叔的话,知道吗?”查南说着脱下斗篷披在女孩身上,她的左眼向外斜视着,同样清澈迷人的天蓝色右眼却时而望向透气窗,时而望向天花板。
女孩几乎毫无征兆朝着查南左眼捣了一拳,她天真地笑着,露出缺了颗门牙的两排皓齿。
查南龇着牙向女孩摆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他背上小女孩,眯缝着眼睛下楼出屋,他不忘破坏了铁匠撒在仓库里的碳粉——他进来时在上面留了鞋印,出去后他又找了个隐匿地方用雪块将鞋子擦了个干净。
“小女孩?”
“红头发的,后背有胎记,别弄错。”
查南突然想起波波莉娜的嘱咐,眼前的傻女孩是红头发的没错,胎记的话...
独眼掠夺者安顿好女孩,背着迎风口,他拎起女孩的衣领,检查起她干瘦的脊背,找到那该死的胎记,他才算松了口气。
一刻钟后,蓝衫剧团。
某种未知权能塑造的铁栅栏将剧团大大小小的帐篷围成一圈。被踩得泥泞的地面已经再次上冻,坑坑洼洼绵延成小路的模样,一些彩纸鱼儿似的被冻在冰坑里,另外一些则散得满地都是,有风吹过时,它们露在雪面上的部分便会招摇飘动,如涨潮时的牡蛎般快活。
波波莉娜的目光从一串印着穿蓝衫的西伯利亚棕熊的彩旗上移下,占卜婆正目不转睛盯着一只占卜球,那水晶占卜球和她一样有些年头了,它承接着老妪的目光,仿佛真的拥有某种魔力。
“唷。”占卜婆笑笑,抬起头来,此时波波莉娜才注意到她的双目已经失明,一层老茧般厚实的白翳侵占了本属于瞳孔的位置。
连同老妪的双脚,一部分单薄的红布连衣裙被浸在雪中,老妪不觉冷,寒颤不打一个,其面色之红润着实让波波莉娜两人感叹。
“要占个姻缘吗?只需一枚戈比。”占卜婆和蔼问道,她婆娑起那盏水晶球,过度生长的指甲发出硌人的声响。
“能打折吗?”波波莉娜挖着鼻子问道。
她来剧团本就是为了给查南拖延时间,至于鬼神那一套她向来是不信的。
没有回答关于打折的问题,占卜婆喃喃低语道:“老身看到了。”
“你注定孤身一人,这是命中注定的。”话音刚落,老妪缓缓抬起头来,那双早已失明的双眼,此刻却被神明赋予了洞悉之光。
学徒听罢,流下伤心的泪水。
“她说的我。”波波莉娜拍了拍学徒的肩膀,可在擦干眼泪后,学徒还是觉得心里不对劲。
“听个老瞎子胡说什么,这辈子我真他妈和瞎子过不去了。”波波莉娜摇摇头,她掏出一枚戈比正想打发占卜婆。
“老身眼是眼是瞎了,心里可透着亮呢。”占卜婆假笑起来,她脸上的皱纹因此挤成个猴头菇样子。
她像是无心般指着波波莉娜的布袋,后者眼皮一跳,心里发毛——那里面装着的是异教徒营地里那些掠夺者的耳朵,她割下了它们用以明天和执政官对证。
“行吧行吧你这老太太。”波波莉娜转身就走,她抛下两枚戈比,面色不悦。
“慢走啊,慷慨的女士!”
“那我们...”学徒跟上了波波莉娜的步伐,他拉低兜帽,风吹得他耳朵疼,“对了我叫叶甫根...”
“回见吧,你明天不还得打铁吗?”波波莉娜不解风情地打断了学徒的话,尽管她并不信鬼神,但不可否认,占卜婆的那句预言此时正在她心中回荡不息。
当波波莉娜回到住处,她心中的恼怒已经发酵成一股可观的沮丧感。
“操,你怎么把老鸨的侄女带过来了?”波波莉娜揪着查南的耳朵根斥责道,当她推开门时简直无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红发女孩正坐在她的床上傻笑着,查南那身宽大的斗篷与帽子让她看起来活脱脱一个滑稽的木偶。
波波莉娜狠狠指了指女孩又攒了一下查南被冻得冰凉的额头,她另一只手握成拳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查南面无表情向后仰了一下,那一指的力道着实有些大。
他眨两下眼,说道:“窑子门口停了辆马车,看样今晚那里是来了贵客,她不方便嘛,明天去呗,你不还剩一天期限吗?”
波波莉娜没说什么,她检查起女孩的胎记,借着暖烘烘的灯光她发现女孩的后背还有着不少旧伤,就伤势而言绝不是这几天留下的。
佣兵皱紧了眉头。
“她的姑姑虐待了她,那个老鸨。”查南从兜里掏出一张精致的绣花手帕。
波波莉娜一把夺过手帕,在手帕上涂了狼油药膏后轻柔地沿着女孩的伤口边缘擦拭起来。
直到手帕被擦得邋遢不堪。
奇怪的是那女孩自始至终傻笑着,当波波莉娜为她穿好衣服,她甚至舒服的睡了过去。
“咱们轮流守夜,睡到太阳刚出来我们就再去窑子那看看,之后去磨坊主和当铺那边把东西卖一卖,现在还没到你可以抛头露面的时候,卓娅大姐要是来你就带着这姑娘翻窗出去。”说到这里,波波莉娜有些倦了,她摘下项圈,靠着墙歇息起来。
“不用的头儿,我守夜就行,你嘛,好好歇着。”查南收住右手,他本想抚摸那女孩的额头。
“别他妈废话,一会儿叫醒我,你也不轻快,该睡睡。”波波莉娜挪个窝,脑袋埋进双臂。
“老大你明天去把那些耳朵交给执政官,在这之前,我去雇些长舌妇。”似乎想到些什么,查南突然拍拍波波莉娜的肩膀。
“你找长舌妇干啥?在换到钱之前我就他妈九枚戈比了身上,操,花的真快。”波波莉娜喃喃道,在查南看来,睡眼朦胧的她竟有些少女的羞赧。
“你跟我闲聊过,这个镇子并不是很欢迎外来户,那么你,老大,你之所以没被逐出镇子只是因为寻血猎犬那老黑鬼和卓娅的名望在保着你。”查南侃侃而谈,他的声音此刻冷静无比。
“嗯,你要帮我拿下镇民的声望。”波波莉娜点点头。
查南继续分析道:“对,我会雇人去和村里长舌妇宣扬是老大你消灭了异教徒,然后你拿着一袋子耳朵去和执政官复命,执政官的队伍在看到掠夺者们的尸体被割了耳朵后也会相信你的话。”
波波莉娜顺着查南的逻辑道:“执政官不可能把这种事情宣扬出去,这样的话我会影响他独裁的稳固性,哈,他肯定就会想尽办法拉拢我。”
波波莉娜留意到查南那头火红的卷发,她只感觉他和那女孩有一股莫名的父女相。
“老大你被执政官收入麾下也将佐证长舌妇们到处传播的事实,在居民和牧师眼中你杀了异教徒们,在方大帅眼中你杀的可是掠夺者。”查南向波波莉娜瞥了一眼,随后将注意力集中于捕捉周遭的风吹草动中。
“嗯...跟我想的一样,我...记得一会儿叫醒我。”波波莉娜缩缩身子,她睡觉时仍紧锁眉头。
查南叹口气,为女孩掖好斗篷。望着斗篷边被口水濡湿的一角,这名独眼的掠夺者终于展露出一丝疲倦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