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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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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身体的重量愈发清晰,波波莉娜才发觉自盯着那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已是多时。

  没错,一方散发着浓烈酒精味的旧床垫硬得像块木头疙瘩,自己正躺在上面,并且一丝不挂。

  倒也好理解,要是裹上那身厚不隆咚的衣裳,再盖上这么一床毛烘烘的被子,估计被捅成蜂窝的自己现在已经给捂得发霉发臭了。

  波波莉娜此时并没有感受到伤口应有的疼痛,她尝试起身,但刚聚集起来的气力却转瞬即逝。

  波波莉娜也没想到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竟让她如此吃力。

  于是现在她干脆双手抱膝坐着,缓口气。药膏、伏特加、污渍、血垢,还有脓液,床垫已被这些脏兮兮的玩意濡透,屋内浑浊刺鼻的恶臭多来源于此。

  反正是看样子自己被人救了一命,大不了蹭吃蹭喝几天再把人情还上。波波莉娜心想。

  她将目光转向这间旧式农舍里唯一的家具,那台北欧风格的双层松木床柜。它的第一层仅有几副鱼鳔做的避孕套,一张百年前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黑白明信片被压在底下,第二层则摆着一只刮痕遍布的红色塑料盘,上面盛满蛇麦多刺的谷壳与风干的蟾蜍眼,作用是驱虫。

  门门没什么好看的,这门应该是有虫蛀了,门框上往外突着一大块木刺,有点让人心烦。

  波波莉娜随后躺回床上,将项圈开关打开,不过扬子江电台的爵士乐并没有在她耳畔响起。

  她接连调换了几个频道:第三苏维埃的“喀秋莎之声”,里面正播着《Берёзы》(白桦林)的后半段,白噪音有些严重;德国佬的“雅利安人”,完全听不清电台的Nazi疯子在说什么,爆豆声惹得波波莉娜心烦;“废土福音”,这是人声最清楚的一个台,教会的唱诗班正齐声合唱着《照我本像》。

  上述几个电台的位置波波莉娜了然于心,现在凭着信号的清晰程度她已经大体确定了自己的坐标——比远冬城还靠东。

  简而言之,现在她离昨天劫掠的聚落已经远到姥姥家去了。那装着墨染棠头颅的狼皮袋,还有自己千辛万苦攒出来的一身行头更是说没就没。

  不过至少自己小命没丢。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她又想。

  波波莉娜本想接着再打个盹,可门外却响起刻意为之的粗暴脚步声——一蹦两跳再夹几个跺步走——这与孩童自身的体重极不相符,但又只有孩童才乐此不疲。

  “啊,阿姨你怎么没死啊?”推门而入的小女孩一脸惊讶,由于动作的停下,她两只紧巴的麻花辫向前晃了几晃,甚是俏皮。

  小女孩指指点点,继续喊道:“太可惜了!我跟瓦西里赌你肯定死透了,要是你死了你的衣服就是我的了!”

  听到“瓦西里”这个名字,波波莉娜的脑袋再次泛起阵痛。

  这时,躲在门后的小男孩支支吾吾道:“阿姨好像有点不高兴,咱,咱们,走,走吧。”

  男孩脸上挂着一行半清鼻涕,他尚未到知羞知耻的年纪,双眼毫无目的地盯着波波莉娜的胸膛,只是觉得那里十分有趣。

  波波莉娜并不觉得尴尬,更多的是心烦。

  自从波波莉娜被那小男孩戳成了马蜂窝的那一刻起,某种构成她三观的基石便开始悄然分崩离析。期间一些瓦解的碎屑让她产生了困惑,但目前为止她尚未动摇。

  她相信如果再被捅上那么一次,她仍然会将那小混蛋宰了,并且毫不犹豫。

  波波莉娜翻身,掏着耳朵,语重心长道:“恁看恁娘呢小逼登?”

  小男孩撅起嘴,委屈道:“这阿阿...姨好...好凶啊...”

  这时,另外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阿扎莉亚!瓦西里!快下来!”

  波波莉娜猜那声音的主人一定是一名身材壮实的大姐,事实确实如此。

  当上楼的脚步声与下楼的脚步声完成交替,一名身穿褐色萨拉诺夫①的妇女钟罩似的杵在了她的面前。

  “别乱动妹子,我给你把衣服拿一下吧,你那些家伙什我帮你放地下室了,见谅啊。”

  不等波波莉娜回话,“钟罩”便呼隆呼隆颠下楼,翻箱倒柜的声音隔着两层地板依稀可闻,几分钟后她抱着堆成小山的衣物回到了波波莉娜面前。

  关掉电台,波波莉娜接过衣物,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操,谢谢啊,那个...”

  想要问的太多,波波莉娜一时忘了自己应该从何问起,她只觉得自己现在一个头两个大,两个头一样大。

  像是看穿了波波莉娜的心思,“钟罩”拍拍胸脯:“咱叫卓娅,妹子你比咱小不了几岁,随便叫咱啥都行,那个其实并不是咱救的你,是‘狗爷’,他用自己的权能把你送了回来,要谢就去谢他吧。”

  波波莉娜点点头,虽说自己是被救了一命,但她还是秉着谨慎行事的原则说道:“我叫瓦西里,瓦西里·扎伊娜。”

  波波莉娜言尽于此,卓娅愣了几秒,憨笑起来:“那个,咱先去给你整点吃的吧,别嫌弃啊。”

  卓娅打算让波波莉娜继续静一静,所以她话音刚落便先行离去。

  穿衣的过程波波莉娜已经明显感受到一点:自己的动作变得迟缓了不少。

  她摇摇头,假装浑然不在意,衣物上洗不净的血腥味给予了波波莉娜莫名的心安。

  大姑娘觉得自己仿佛压根没有受过什么伤,脸只是往透气窗上一靠,再猛吸上一口真正新鲜的空气,一切就都好了起来。

  她窥见小镇一隅。整座小镇最显眼的特征便是两条宽得出奇的土路,一条通南北,一条贯东西,形似十字架。参差百户人家沿路分布,这等规模在整个苏维埃废土上算是中等,各类设施也勉强俱全。

  眼下旅馆模样的建筑坐落于交叉路口偏北靠西处,此处理应看得到不少行人,但实际上波波莉娜盯了路口小一刻钟也只数出了六十二个人头和两辆破马车,这也让她坚信这两条破路确实没啥屌用。

  听到木制楼梯发出的吱呀声,波波莉娜适才转身,她与前来送饭的卓娅撞了个正着。

  卓娅将饭和酒水放在床头柜上,她刚打算伸手拍拍波波莉娜的肩膀却被她那可怕的眼神吓得缩了回去:“哎,妹子你没好透就先歇歇,咱刚打算把饭送过来的。”

  波波莉娜收起了敌意,目光却因为失去了焦点而略显涣散:“啊,没事没事,我没事。”

  顺着卓娅的意思,波波莉娜重新坐在了床上,仔细端详起自己的回魂饭。

  浑然一大块粘稠的、有着虾肉纹理的浅褐色肉块乍一看就是做熟的辐射蝇大腹。

  辐射蝇顾名思义,第一次核战后它们撑死也大不过蝙蝠,但当第二次核战结束没多久,它们变异的子嗣便长到了小狗般大。

  一些日本人喜欢将它们的腹部切成薄片生吃,据说鲜嫩多汁还能以形补形,大壮其阳。不过这种玩意无论生熟,辐射都会在人体内逐渐累积,最终的结果便是你某一天夜里突然发现自己的肚子可以发出绿色荧光,连肠道的蠕动都清晰可见。

  严重点可能是你的右手突然可以跟你说话了。

  此外,它们的酸袋富含高浓度蝇酸,对于物资匮乏的废土人而言,这种生物酸加水稀释后是不可多得的调味品。

  波波莉娜用骨刀切开辐射蝇腹肉,一大勺被酸液融成粥状的蛇麦便淌了出来。

  卓娅坐在波波莉娜对面,她自顾自地道起了歉:“晚上的话其他房间又要被住满了,只能临时给你收拾这么个房间了,别介意啊妹子。”

  这番话反而让波波莉娜有些不好意思,她擦擦嘴,点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酸溜溜的蝇肉有着类似扇贝的奇妙口感,和着粘稠粗糙的蛇谷羹,几口下肚便攻陷了波波莉娜的好肠胃。

  卓娅笑笑,也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的面颊红润浑圆:“那个,味儿还行吗?够吃不?”

  波波莉娜连着点了两个头。

  “我不会麻烦你们一家的,到时候我伤好透了就走,对了,有脏活什么的跟我说就是,一条命我欠着你。”波波莉娜细嚼慢咽,又端着搪瓷杯喝下一口“泥巴烧”,她后知后觉,直到酒精的灼辣感冲上喉咙才猛咳起来。

  “脏活?”卓娅皱眉,挠挠头,“咱老公经营着自己的炼金实验室,那里挺脏的,不过等你伤好了再说吧。”

  “好。对了,你们这边是不是教会的地盘?我瞅着有个教堂来着。”波波莉娜说着说着已经不再把淳朴的卓娅当做外人。

  她记得自己是看到了南面一个教堂模样的建筑。那木质十字架足有一人高,中间木雕有受难基督,插在那矮教堂哥特式的塔顶那叫一个唬人。整个教堂滴雪不沾,在一众白皑皑的屋顶间像是一排牙齿中一颗坏死龋齿。

  “教会?不不不,其实是吕大帅的地盘,你瞧这地方,那些做祷告的呀,信教的人不是多嘛,所以大帅那边也迁就教会了。”卓娅回答道,看样子她正在克制对波波莉娜人生经历的好奇。

  吕大帅响当当的名号一亮,大姑娘浑身寒毛直竖。要知道,这位废土大军阀的地盘狭长而贫瘠,北有第三苏维埃的钢铁洪流,南有新美利坚和Nazi残党虎踞,东部教会野心昭然。

  可纵使如此,吕大帅硬是靠着外交斡旋与可怕权能让自己的地盘成了三股势力的缓冲区。据说就算教会最强大的天启四骑士联手才能勉强与他战平。

  最重要的一点,波波莉娜的养父“灵鼬”加西亚也在他的手上,只要将墨染棠的脑袋带到他面前,她欠加西亚的债可就算是还清了。

  “操,那,这里不会是...”

  “喀山废墟往西几里地,慕缇尼克镇。”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波波莉娜的话。

  循着声源望去,波波莉娜才发现一名披着狩猎斗篷、手提黑色皮箱的老黑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背后。

  老者的语调死气沉沉,像是背诵着旧剧台词,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几乎是营养不良者的标配,只不过区分于前者,老人的眼中始终闪烁着平静而凌厉的冷光。

  “对了,这位大叔就是‘寻血猎犬’,是他救了你一命妹子。”对于老者的唐突出现,卓娅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她甚至热情地介绍起来。

  估计他的权能和传送有关...算了,别想太多。大多数超人类都具备心灵念读的能力,所以波波莉娜开始构筑起自己的谎言防线,现在她就是瓦西里,“瓦西里”就是她。

  “谢谢。”波波莉娜将餐盘放下,擦擦嘴,颔首道谢,虽说那老头救了自己一命,但那带有凛冽敌意的眼神着实有些让她不爽。

  “大叔,这位是瓦西里妹子。”卓娅继续介绍道,不过老者对卓娅也是一副不管不问的模样,这甚至让波波莉娜也有些抱不平了。

  “瓦西里·扎伊娜,谢谢你救我一命。”没多问细节,波波莉娜装作一副拘谨的模样。

  被称为“寻血猎犬”的老黑人并不怎么领情,他睥睨着,继续自顾自地发问:“喔,那小子,那被野猪咬死的小子是你什么人?”

  作为猎人,他绝不可能分不清人和野猪的咬痕。

  老爷子的微笑显得僵硬且刻意,他并没有表现出年长者应有的和蔼,反而透露出几许阴险难测。

  那小子。波波莉娜控制住了皱眉的欲望,她将沉默表演得淋漓尽致。

  片刻后,她缓缓回答道:“我的儿子...被一名吸嗨了的掠夺者...咳,那混蛋将他当着我的面咬死了。”

  波波莉娜扯谎的能力一流,因为她在扯谎时会全身心投入。

  “我的村子,还有家人...”波波莉娜回忆起过去最痛苦的日子,颓废来自于心中最坚硬疮疤的破碎。

  寻血猎犬打个无声的哈欠,老者形销骨立,辐射病的摧残致使他在年轻时就已掉光牙齿,如今他松弛的面颊无可避免地向下垂着,洞察一切的冷峻双眸却仍能带来不怒自威的气魄。

  卓娅捂住嘴巴,听完波波莉娜的谎言,她似乎也想起了一段过往,泪花不觉润湿眼角。

  “我见过那些掠夺者了,说意大利语的,从西面跑那么远...他们一定是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洗劫屠杀村落只不过顺手图一乐,他们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躲避灾厄。”老者半天没眨眼睛,也没挪半步,他握着那副巨大的手提箱,清清嗓子继续道,“他们如果顺着莫斯科附近的铁路杀过来,也许几个周的脚程就够了。”

  “对不起啊妹子,咱很抱歉...”卓娅拍拍波波莉娜的肩膀,后者继续以沉默回应。

  波波莉娜本想将机械亡灵的袭击和寻血猎犬一讲,但她思虑过后决定先将这信息压一压,她现在身上的筹码可不多。

  “那些垃圾对你儿子做的事真是猪狗不如,天晓得他要是来了我们镇上会干什么畜生事。”老者喃喃道,声音刚好够波波莉娜听清。

  此时一只蠓虫在他宽大发油的额头上如野马般狂奔,老者伸出缺了根无名指的右手将虫子弹走,挠挠头,嘴里又絮絮叨叨像是刚刚什么也没说,他提着那古怪的巨大手提箱,慢悠悠走下楼,没再多看波波莉娜半眼。

  “喂!”

  大姑娘踉跄几步跟上,她本想扯住寻血猎犬的衣角,但那触之可及的大活人却在她指尖触碰的刹那消失了个无影又无踪。

  天有些抓阴,乌泱泱的云连成一片。寒冷与温暖形成微妙的和谐,终于,雪下了起来,这是宣告入冬的第一场雪,静悄悄。

  ①萨拉诺夫:即萨拉凡,在莫斯科周围也被称为萨拉诺夫,一种俄罗斯传统服饰,通常为粗麻布做的厚呢连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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