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忆的梦境
梦境升起。梦中,安家宜回到了曾经居住多年那栋单元楼。
其实,从小到大,他经常会梦到这栋楼、这个单元门和这个屋子。
但这一次不同,他在梦中醒了过来,感觉到一阵颤动,紧接着是一股温暖的暖流从内心中流淌出来。
安家宜心理清楚,自己正在梦中。他用力捏了捏手指,并不疼,能感觉到是自己正在“捏”手指。
换言之,能感觉到手指上承受到了些许“压力”,但没有“负面的”疼痛的念头。
安家宜对这栋楼一直有很深的羁绊。
上大学之前,他家一直都住在老爹单位分的这栋单元楼的五层。
这是经典的苏式单元楼,是赫鲁晓夫楼的升级版,全国各大城市都能见到,仿佛是用同一套图纸建设出来的一样死板。
这种楼房一般五层到六层,没有电梯,多数是一层两户对门的户型,也有一层三户的小户型。
每层楼都不高,每户面积也不大,但每家都备齐了厨房、卫生间、阳台、煤气和暖气,甚至还可能会有石材砌成的浴缸。
结实,廉价,公平,而且朴实。这就是人们对这种楼房的印象。
一个又一个念头和情绪在他的心中此起彼伏。
安家宜在脑中一个劲地念叨着小光告诉自己的话:“多观察,不要起念头……多观察,不要起念头……”
于是,安家宜开始尝试观察。
抬起头,看到天空雾蒙蒙、灰蒙蒙、模模糊糊的,看不到太阳或云彩,无法分辨此刻是白天还是晚上。
低下头,似乎没有看到脚,但能感觉到脚踩在地面上,也能看到地面斑驳的水泥。
本想环顾四周,但此刻似乎已经具备了360度的视觉。
不用“环顾”就可以看到,四周是熟悉的场景:
自行车棚里,停着一堆破旧的自行车;人行道边的花坛缺乏养护,杂草和野花丛生;路上既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没有鸟,没有猫,什么会活动的东西都没有;只有风微微吹动,可以听到树叶发出轻轻地哗哗声。
安家宜认真地抬起一只脚,向前走了几步——或者飘荡了几步——来到楼道门口。
楼道门口停放着那辆自己钟爱的自行车,黑色的28大杠。安家宜非常喜爱它。
随着“喜爱”这个念头升起,内心微微起了波澜。是的,升起了一个“喜爱”的念想,紧接着的是“怀念”。
这种波澜震荡开来。安家宜感觉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柔软、模糊、混沌……
“我不想就这么失去这个机会,我还没有走进楼道里,我还想再看一看……”
眼前的世界却已经融化了,开始变暗,变得一塌糊涂。
“旋转。”安家宜突然想到小光曾经告诉他的要领,“当要掉线的时候,要旋转。”
怎么旋转?
不管啦……不就是旋转嘛!
安家宜生出了一个“旋转”的念头。
他感觉到自己在飞速旋转着,好像在一台滚筒洗衣机中被搅拌,好像被拴在绳子的一头被抡起来,好像坐在一辆不停歇的360度过山车……
虽然旋转,但没有眩晕的恶心,只是感觉到自己在“旋转”。
随着“旋转”,眼前的情形似乎变回清晰,融化中的世界慢慢重新凝聚起来,视线模糊的物体边缘渐渐锐利清澈起来,一切事物渐渐回到它们该在的位置。
眼前的景象渐渐由模糊和抖动变得逐渐清晰,就好像儿时那种的古老的、需要用很长的天线才能接到信号的电视机。
随着天线的调整,电视机里的画面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
安家宜发现,自己现在的感觉也是这样的。
随着回到梦中的“现实”——这个他曾经住过的这栋单元房的楼道门口的时候,“旋转”慢慢地停止下来了。
他不敢再升起任何念头,不敢生发出任何情绪。
试着去放松,回到一直以来的放松状态;安家宜向楼道门口看去,刚才还在的自行车消失不见了。
“我要试着去接受这一切,因为这是在梦里。一切的‘不合理’其实都是合理的。”安家宜默默地对自己说。
他想走到原来的家里看一看,便向楼梯上走,一阶,两阶……一层,两层……但第三层楼的时候,台阶断掉了。
四楼就在楼上,但三楼到四楼的台阶断掉了,只剩下露出钢筋的破碎的楼板。
我要怎么上去?
我要上去!
不要有情绪,不要生气,不要紧张,不要着急。
要试着接受这一切,因为这是在梦里。要如履薄冰。因为,一旦有激烈的情绪,这一切的海市蜃楼就会消失。
安家宜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小光说得对,观察,但不要生念头。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小光坐在四楼上断掉的台阶边沿,两只脚伸在外面晃荡着,漂亮的鞋子格外显眼。
“你做得太棒了,哥们!加油!”他喊到,“好久没有遇到像你这么棒的了。”
“谢谢!可是,兄弟,我怎么上去呀?我想上去。”安家宜也对他喊到。
“这是你的梦呀。”他提醒到,“你的梦,你的世界。你想怎样,就能怎样啊。记住,这是你的梦。”
“可是,没有楼梯了呀。”
“我问你,你到底是想爬楼梯,还是想上来?”
“我是想上来呀。”
哦,安家宜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在心里想:我要上去,我要上去,我要坐到他身边,上去……
一瞬间,安家宜就坐到小光身边了。
突然切换场景,让安家宜多少有点措手不及。他发现也像小光一样,正双脚荡在断掉的四楼地板外面,吓了一跳,连忙收回腿。
“对了嘛,哥们,你不是要上来嘛。你想要的东西不是走台阶,而是上来。”小光拉着安家宜站起来,“人嘛,经常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一开始,这个人想要达到这样的一个终点,走着走着,他就忘了他的目标了,反而被各种岔路吸引……”
安家宜抬起头,看到四楼到五楼间也没有楼梯。楼板断掉了,破破烂烂地,钢筋都露了出来。
“我想上去。我想回家看看。”我对小光说道。
“去吧,我等你。”
于是,一念之间,安家宜就成功地站在五楼的家门口。
习惯性地在兜里掏钥匙,可是摸索了半天,什么都没有。
“我真的想要回去看看呀。”随着这个想法,一推门,门就开了。
家里还是童年的样子。
一进门,门厅里迎面可见的,是涂了红色油漆、但已破旧斑驳的折叠餐桌。
门厅左边是刷着绿色油漆的卫生间的木头门,进入卫生间有一个小小的台阶。
再往前是满是油烟和乱糟糟的厨房,纱窗上满是油污。虽然脏乱,但厨房中满是温暖甜美的气味。
门厅右边的最里面,是敞开的两间卧室的木头门,一间是安家宜的,一间是父母的。
两间卧室里,一切如记忆中的样子——拉着很长天线的电视机,放在有玻璃柜门的电视柜上。
桌子上压着玻璃板,玻璃板下面是一些看不清字迹的便条和模糊的照片。
床上的蚊帐胡乱地卷着,被子堆在一边。墙上的挂历,边角已经泛黄了。
这个角落,曾经有很多美好的回忆;那个地方,也曾经是童年快乐的记忆……似乎很多年的幸福场景都涌上心头。
安家宜徜徉了很久,不舍得离去。
他努力让自己不生念头,但温暖的泪水依然从眼角流淌下。
安家宜想,这周末回家和爸妈吃顿饭吧。
虽然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学,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吃饭,也有很多天没有给爸妈打电话了。
突然间,他很想他们。
小光走到安家宜身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说:“你想见爸妈,就回去见嘛。”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感叹到:“现代的人呀,什么祈祷啊,什么崇拜呀,什么信仰啊,都是假的,都是扯淡。
只有家里的父母,才是真正保佑你、庇护你、爱你、希望你好的人。
连自己的亲爹亲娘都不管不顾、不闻不问的人,现在真的是太多啦。
这世人啊,真是颠倒迷惑、迷惑颠倒,何时了哦......”
安家宜笑了笑,点点头说:“嗯,你说得对。我明天一早就给爸妈打个电话,周末回家吃个饭去,带大萌一起。我妈最喜欢大萌了。”
“是呀,其实爸妈想要什么呀?不过就是说说话,知道你过得好,就安心啦。”小光说,“话说回来,我推荐你的几本书,都买啦?”
“买了呀。”安家宜说,“不过还没有看。”
“嗯,看着玩。书是好书,挺好玩的,但也别太当真。很多事,一人一个看法。你按照你自己的经历,去观察就好了。”
“谢谢你,你说的很有帮助。”
小光笑了一下,也没再说话了。
清早起来,安家宜的眼角还是湿润的。洗漱以后,吃过早饭,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他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
老妈接的电话。
听到儿子打来电话,她还是很开心的。听说儿子周末要带女朋友回来吃饭,她简直是开心坏了。安家宜都能感觉到她的笑容要从电话的电波中洋溢出来。
听到老妈过得很好,安家宜也很开心。老爹一早就挤早班公交车去工作了,虽然他从不愿多提自己的职业,但安家宜还是很敬重父亲的。
中午吃过饭,安家宜和大萌、乔安娜、王胡子、霍鹰五个人,找了一间没人的教室开始密谋。
在等另外仨人的时候,安家宜把周末想带她回家一起吃饭的想法告诉张萌。
她红着脸点头同意了。
先是乔安娜到了,然后是霍鹰,最后是王巨君。他抱着一大摞打印好装订好的资料,给每个人发了一份。
“这是啥?”安家宜问到。
“国内历届大学生数学建模大赛的真题和参考答案,以及数学奥赛、詹金斯国际数学与计算机大奖赛和NASA主办的蓝色星球杯数学建模对抗赛的真题。”王巨君一本正经的说,“
很多资料都是从数学系和计算机系学长、特别是博士前辈那里一个头一个头磕来的。”
“非常了不起!”乔安娜伸出大拇指。
其他人也都点头称是。
这次竞赛,本质上就是一次生存淘汰赛。
三天之内,三道不知道什么样子问题,全球同步,能按时上传解答方案、并能就课题的模型和方程的运算自圆其说,恐怕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至于能不能排名靠前,我想,恐怕只有靠老天爷的提携了吧。
在这几天里,每个人都认真阅读了这些复习材料。
坦率的讲,对于这些东西,安家宜是统统看不懂的。作为一个语言学专业的文科生,这些数学符号、公式和图形简直如天书一样。
看到后来,干脆放弃了。
霍鹰更聪明,王巨君更有热情,他俩的进境都比安家宜快。
霍鹰甚至已经用计算机数据库程序尝试着复原一些竞赛题目中模型代码,每天在宿舍里敲着计算机,沉迷投入。
安家宜问张萌看得怎么样。张萌也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其实我也看不太懂。不过娜娜她有信心就好啦。”
安家宜觉得她说得对,只要大萌开心就好了,别的都不太重要。
到后来,安家宜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躺在宿舍的床上看了一下午,看得眼都花了,感觉这些怪模怪样的数学符号一个一个的都扭动身躯跳起舞来,仿佛一堆火柴人一样活了过来。
不行了,算了吧,不妨先去食堂吃晚饭,然后四处遛遛,缓缓神经。
张萌随球队去别的学校参加比赛了,很晚才会回来。
安家宜一个人吃完晚饭,就在学校里瞎溜达。他想试着把脑子里的数学题都放下,寻回一点清静感,于是便在傍晚夕阳的余晖中沿着小路散步。
树影婆娑,操场上欢笑声和激昂的呐喊声此起彼伏,然而这些似乎与我无关,疲惫感笼罩着他的全身。
不知道是学习数学的压力,还是这几天梦境与现实的冲击,安家宜总是感觉到,自己被一种无名的茫然感驾驭着。
他放弃了思考,信马由缰,七拐八弯,不知不觉,居然绕到了学校最深处,就是鬼楼所在的地方。
明白过味的时候,他被吓了一激灵,怎么傍晚走到这个没人出没的地方来了,哎呀,得赶快逃掉。
于是,安家宜转回过头,就想沿原路返回。
突然,他不经意看到,从不远处院子另一侧的月亮门里缓步走出几个人。
这几个人中间,有一个特别显眼的大光头,油光锃亮又大又圆的脑袋,光可鉴人——是校长。另外有几个人跟着他,其中还有外国人。
听到他们在聊天,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安家宜悄悄转到院墙的另一侧,隔着院墙偷偷听他们都在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