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境的起始
“安家宜,醒来…...”
一个略带外国口音,清脆甜美的少女声音,呼唤着这个名字。
“安家宜,醒来......”
朦胧之间,半梦半醒,听到呼唤的安家宜似乎醒了,但又似乎还在睡着;
一种飘荡在水面上的悬浮感占据了他的意识,舒适,平和,宁静。
“安家宜,醒来......”
第三声呼唤之后,睡梦之中的安家宜被一股剧烈的失重感压制,像是被人从万米高空突然拉拽,直坠地面。
这下总算是被唤醒了。
“吓了一跳,哎呀......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稳稳了心神,安家宜的头脑逐渐清楚起来:“我应该正在宿舍里睡觉呢吧。”
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正好是午夜十二点钟。
扫视了一圈,宿舍的窗户半开着。
窗外的月光、路灯的灯光和远处商店街隐隐的霓虹灯的光晕交汇在一起,织成一副朦胧暧昧的油画。
屋里四张床铺上,稳稳地睡着同一宿舍的四个人,一切如常。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四张床上,睡着四个人?
想到这点,安家宜的冷汗冒了出来。
回身看到,他的床上,还睡着一个“安家宜”。
如果那个“安家宜”睡在床上,那现在这个正在思考的,又是谁呢?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双手的边缘轮廓不那么清晰,有一股橡胶的弹性质感,又有一种毛玻璃般的透明感。
再看看周围的环境,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在散发着一种微微明亮的光晕。
特别是躺在床上的同宿舍里另外三个人,虽然颜色和亮度各不相同,但总的看,他们身体发出的光晕是明亮的,仿佛很有活力一般不停地跃动着。
看看躺在床上的那具名叫“安家宜”的躯体,再看看此时此刻自己微微透明的双手,一股无法抑制的激动感从安家宜的胸口喷薄而出。
“难道我真的做到了?”喜悦与兴奋压倒了一切其他的感觉,安家宜几乎要无声地大喊了:“我真的做到了!我终于证明我所经历过的都是真的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要想解释清楚当下的情况,需要回溯一点时间。
作为一名非常普通、略有点内向的文科专业大学男生,安家宜一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
他天生能够清晰地记住每次梦境。
这种特异体质并没有带给他任何好处;恰恰相反,他从小就蒙在被称为“怪胎”的阴影中。
其实说起来,记住梦境这件事,原本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就是能记住梦境么?
可是,仔细想来,又有多少人真的能够在清晨醒来时,完整、清晰、彻底地记住昨夜的梦境呢?
一个人一夜之间要做一到两个小时的梦。
不管梦里的世界多么离奇,不管梦中的情节多么奇幻,正在做梦的那个人都会坦然接受,把遭遇的一切当做现实来应对;
直到醒来之后,可能会稍微回味一下:“哎呀,昨天夜里做了一个疯狂的梦。大概情节是......是什么来着?算了,随它去吧......”
而安家宜却能够像体验现实一样,牢牢记住夜里一小时左右的梦境。
这种感觉大概是,他每天比同龄人多活了一个多小时的时光。
从小对这种事习以为常的安家宜,一直以为,“记住自己的梦境”是每个人的本能。
直到有一天,他震惊地发现,居然几乎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没办法记住自己做过什么梦。
换句话说,几乎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没办法把梦中的体验算到自己切实的人生体验当中。
童年的时候,每当他信誓旦旦地说出,自己在梦中真的体验到一次又一次奇遇,周围的孩子全都会嘲笑他,说他是个吹牛大王,是个骗子。
长大一些了,当他用一种实事求是地语气谈论到梦中的经历时,周围人也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妈妈更是试图想要把他送到精神科检查一下,看看他是不是由于学习压力太大而产生了妄想症。
而爸爸则会轻松地戏谑说:“不过就是青春期到了,男孩子嘛,正常的。”
“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到底是我出了问题,确实在白日妄想;还是你们被蒙蔽了双眼,不能见到真相?”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多年。
每天“比同龄人多活了一个多小时”的安家宜,虽然变得有些内向,但并不蠢。
他逐渐明白了一件事——人们的内心并不相通,自己所见、所感、所想并无法让别人接受。
非常偶然的,爱读书的他读到卡尔·荣格关于梦境的研究和解析。
这给他带来很大惊喜:“原来世间真的有与我相同的人,原来我所经历的一切并不是青春期的妄想!”
于是,安家宜开始搜集各种各样关于边缘心理学的古怪书籍,希望在这些书中,找到自己关于“梦境与现实的边界”这个困惑的答案。
安家宜的女朋友张萌,也喜爱稀奇古怪的读物。
她送给安家宜一本关于梦境的书,当作他20岁生日的礼物。
这本书显然是从学校门口卖二手外国书的老人那里淘换来的——封面是7、80年代的波普艺术风格,黑白交织的线条勾勒出版画的效果,用夸张到俗气的大字体的英文写着题目——《出体之旅》。
书的作者叫罗伯特·门罗;书中详细记载了作者自己是如何通过训练,实现对梦境进行控制。
“我不知道书的内容有多少是可信的,”张萌对安家宜说,“但很有趣的一点事,这本书的操作性非常强。
安宝,你不妨试着照书中所说的内容做做看,说不定真能实现书中谈到的体验呢!”
“如果我能像书中所说的驾驭梦境、影响现实,我就能证明,梦境中所经历的一切,确实是我人生真实的体验。
我并不是怪胎,也不是妄想症患者!”略略扫过目录的安家宜便得到这个结论。
当晚,迫不及待地在回到宿舍的安家宜,就开始实践书中讲述的方法——御梦神游。
按照书中所述,他在有生之年第一次观察着自己到底是怎样进入睡眠的。
躺在宿舍床上,闭上双眼的安家宜努力让自己陷入无思维的宁静,试着不再被外在世界的光线所干扰,沉浸在无尽的黑暗中。
尽管视觉暂时被关闭,但外在世界中的声音却依然不受控制地涌入耳中:
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窗外汽车驶过的嗡嗡声,远处商店街隐隐的音乐声,同屋舍友的打鼾声,楼道里啪啪脚步声……
渐渐地,这些声音似乎融化了一般融合在一起,混合成一种“嗡......”或者“嘤......”的世界背景音。
尽量放松地平躺着,按照书中的方法,主动引导自己放松:
放松头部,放松肩颈,放松躯干,放松四肢,放松全身……
努力在促使肉体放松的同时,尽力维持意识感知能力处于敏锐状态。
终于,与书中记载的内容完全一样的情况发生了,在得到充分放松之后的身体上,保持的清醒的感知之时,安家宜的神智体会到了“振动”的感觉。
振动不是“物理层面”的,只存在于意识层面——事实上,身体并没有真的发生震颤。
但所能够感受到的振动感觉是真切的,像波浪一样起伏涌动:
从脚底涌动到头顶,再从头顶涌动到脚底,身体就好像变成一团大大的果冻,轻轻触碰,就会形成机械波,来回起伏。
整个人舒适地躺在浪起浪落的海面上,随着这种波浪的起伏感,内心进入了一种非常平和的状态。
虽然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但耳畔的各种声音依然存在。
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共鸣,并不响亮,微微的,潺潺地,柔柔的。
随着身体放松程度的加深,振动规律感的变强,听觉似乎变得更敏锐了。
更远的声音自然而然地流入耳中,像是楼下宿管大爷收音机里的评书,另一个街区酒吧播放的流行歌曲,甚至是一只停在初夜漆黑的树枝上的鸟拍打翅膀的羽毛的刮擦声,都能清晰地分辨。
安家宜就这么平躺着,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原本的目标,完全沉浸在夜的背景音与身体的谐振共鸣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和谐与安宁之中。
直到那个略带外国口音的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唤醒了他。
“安家宜,醒来......”
循着这个声音的呼唤,安家宜试着从床上下来。
此时此刻,一丝一毫地体验都是前所未有的。
他毫无阻力地穿过了床板,悠悠然地直接飘荡到宿舍的中央。
女孩子呼唤的声音似乎已经消失了。
甚至无法确定,刚才是否真的有一个声音曾经呼唤了“安家宜”这个名字。
安家宜贪婪地享受着清醒梦中神奇的感觉。
这种感觉和一般梦境有着极大的区别,最大的特点有两个:清晰和觉知。
清晰是摄人心魄的清晰:感官似乎比清醒时更敏锐,视觉更清澈,听觉更细微。
觉知是无比平和的觉知:内心仿佛比清醒时更平和,既不害怕,也没有什么冲动。
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安家宜激动地想,到处遛遛吧,要把此刻的感受永远地铭刻在心里!
于是,他向宿舍门方向移动;然后,再次毫无阻力地,他穿过了宿舍的木门。
飘飘摇摇,忽忽悠悠,恍兮惚兮,在宿舍的楼道里转悠,像一个风筝一样,脚不着地的移动着。
这种方式与其说是一个人正在走,不如说像踩着轮滑鞋滑行。
此时的楼道,本来应该是没有灯光、漆黑一片的;但此刻的安家宜,居然能够真切地感知到光明。
楼道的亮度完全是能接受的,总归比漆黑的状态亮很多。
至于亮多少,他也没办法说清。只能说,光滑的水磨石地面和刷着的粗糙绿漆的墙壁都在放出微微的荧光。
“安家宜,请跟我来......”
猛地,那个清脆而又略带外国口音女声又响起。
隐隐约约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模糊的金发女孩的身影从楼道尽头处下楼而去。
“是她在呼唤我么?她是谁?她是怎么做到坐着轮椅下台阶的?”
伴随着这股疑虑,安家宜跟着这个身影,也晃悠到宿舍一楼。
在宿舍楼的大门口,似乎能够在朦胧的夜色之中看到,那个坐在轮椅之上、金发如瀑的少女停在不远的小巷中。
看不清她的脸。
其实,连她的身影也是不停变幻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而且,她似乎笼罩在一团比周围更加明亮的金色光晕中,散发出无比神圣的气息。
“安家宜,请跟我来......”
没看到她张口,但这声音似乎确实来自于她。
按说半夜做梦,被女生唤出来,简直就是《聊斋》情节了,似乎该害怕才对。
奇怪的是,安家宜却异常平静;而且,更进一步说,他能够明确地觉知到自己的这种平静感。
“安家宜,请跟我来......”
随着这个声音,在一团神圣的金光中,这个乘坐在轮椅之上的女孩子悠悠然向宿舍楼外的方向移动。
好奇心占领了心灵的高地,跟随着这团神圣的金色光芒,安家宜也飘飘荡荡地滑出宿舍楼。
这所大学虽然不是什么非常有名的名校,但历史也是蛮古老的,校园也非常大。
一百多年来,各种乱七八糟、毫无规划的建筑群把校园的道路挤兑得七扭八歪,各个时代的房舍和楼宇胡乱地堆成一气,加上各种私搭乱建的棚子,整个混杂成一锅粥。
散发出金色光芒的轮椅少女一直在不远的前方,若即若离地引领着安家宜向校园深处移动。
沿着弯弯曲曲的校园道路,最终来到这所学校最古老的一栋建筑——被学生们称为“鬼楼”的一座建于一百多年前的巴洛克风格两层大宅的门前。
这栋宅邸已经被彻底荒废了,破败不堪的楼宇在午夜银色的月光下散发出迷幻的微光。
最终,她停在宅邸的大门口,慢慢地消失了。
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安家宜不停地问自己。
确实没有体会到一丝恐惧感。
这团金色光影不但没有令人心生恐惧,反而有一种温暖和安心的感觉。
安家宜手足无措地站——或者严格地说是飘——在“鬼楼”大门外,不经意抬起头,突然看到那团金色的光芒出现在二楼的阳台上。
这个完全看不见脸的少女坐在一架古老的木质轮椅上,她的背后站着一个十分高大、健壮威武的男人。
这个男人有四五十岁的样子,满脸络腮胡子,看起来似乎非常面熟,但安家宜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只见他抬起右手,手心中展示出一颗发出明亮刺眼绿光的硕大的绿色宝石。
他用力一捏,一团绿光笼罩了整个视野,安家宜瞬间失去了视觉的感知。
冥冥之中,这个男人说:“安子,答应你的事,我帮你做到了。下面就看你自己的了,加油吧!”
男人雄浑威武的声音在这股绿光中回荡着。
绿光和声音戛然而止,安家宜猛然醒来。
他长出了一口气,居然做了这么神奇的一个梦,也不知是真是假。
安家宜摇了摇头,翻身下床,走出宿舍楼,不知道为什么,又来到“鬼楼”这里。
突然,他看到一个身穿黑色西装、高大强壮、一头金发、长着一个方下巴的白人男子,领着三个驼背的贼眉鼠眼的老头,推开破败的大门,进入鬼楼。
进门的一瞬间,这个白人男子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安家宜。
安家宜惊异地注意到,这个白人男子的长相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特点:他的一只眼睛大一点,另一只眼睛小一点。
这个白人男子的眼神十分凶恶,似乎要吃人一样。
安家宜惊恐地看到,盯着他的白人男子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柄银亮的手枪,上膛,毫不犹豫地瞄准。
一股源自内心深处最黑暗角落的原始恐惧涌上他的大脑,他一辈子也没有体验过如此巨大的恐惧感。
这股恐惧感在脑中大喊:还在梦中!这依然是梦!醒来啊!一定要醒来!
安家宜猛地从床上坐起,大汗淋漓,全身湿透的,心脏突突地剧烈跳动着。
认真地摸了摸木头床板、冰凉的铁床柱和柔软的被子,安家宜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终于确认这回是真的醒来了。
迈腿下床,嗯,的确是在自己的身体里的——因为能看到自己的双脚。
坐在床边的安家宜,在脑中回味着发生过的事情:
学习控制梦境,梦中出现了一位少女引领我来到鬼楼,鬼楼先是出现一个手持绿色宝石的男人,自己以为醒来了却依然在梦里,而后看到一个令人心生畏惧的白人和三个老头,白人掏枪要害他。
这次的梦境和之前的人生当中经历过的所有梦境都不相同。
无比震撼的感觉压迫着已经确认自己离开梦之国度的安家宜,让他的不由得思考:
刚才经历的一切,是更加荒诞狂妄的妄想,还是另一个无比真实的现实。
如果——哪怕有一点点可能——刚才所有的体验是真实的话,不仅仅证明了自己并不是怪胎,不是青春期的妄想,而且很有可能颠覆了对“现实”二字的认知。
“我是不是一不小心,已经走上了一条危险的不归路?”安家宜在心中种下一点点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