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食肉（完）罚罪
金色的河流汩汩流淌，鱼骨般的尸体沉默如岛屿，好像早已失去交互的能力。
齐斯却知道一切只是假象。
之前涌入他脑海的思潮并非错觉，更类似存在于另一个维度填满每个角落。
他堪堪将意识抽离而出，却随时能再度浸没进去，去聆听，去接收，去信仰。
“放逐于世界规则外的众神之主。”
“司掌契约交易权柄的灵魂主宰。”
“比历史产生更久远的伟大存在。”
记忆里的字句毫无缘由地从思维的海底上浮，齐斯咂摸了片刻，低头对着地上的神尸轻声念出。
在《玫瑰庄园》副本中得到关于神名的信息后，他就很想试试看念一遍会不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但当时的他对诡异游戏了解不多，未免生出变数，不得不放弃如此行事。
眼下，倒是没有这么多的担忧。
在论坛里搜集过一番信息，他已然知晓，新手副本中的死亡条件并不宽泛，只要掌握核心规则，避开死亡规则，基本上就不会出什么大事了。
念完三句神名后，齐斯果断改了莎草纸记录中的原句，咬字清晰道：“我想与你交易，用我的罪恶换取你所能给我的最大价值的东西。”
话音落下的刹那，神尸半阖的眼陡然间睁开，猩红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一片空茫。
毫无预兆，突如其来，分明是令人震悚的发展，齐斯却笑出了声：“原来还真是你啊……在玫瑰庄园玩得那么开心，怎么现在这么狼狈了？”
神尸：……
“我不知道你的存在状态是什么，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止存在于这两个副本。而你现在的情况大概不容乐观，亟需‘罪恶’作为食粮……“
齐斯没有多嘲讽几句的打算，反而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可惜这‘罪恶’虽然于我无用，但我也并不愿意免费给你，这可怎么办啊？”
在确定自己攥着这个所谓的邪神所需的“罪恶”后，中规中矩地完成对方的要求、通关副本这一选项在齐斯眼中立刻成了亏本的买卖。
相比之下，他很好奇能否利用天时地利，在此讹上一笔，谋取更大的利益。
“邪神”云云，不过是个名号罢了。一个连穷乡僻壤的村民都奈何不了的存在，自然也无法消受齐斯的敬畏。
落难的神，不落井下石欺负一下，他都觉得对不住自己。
至于以后会不会遭到报复，且不说利益驱使下，谈判破裂的概率不高；便是真有这么一天，他也无怨无悔，毕竟死于神的怒火听起来还挺有趣的。
没有得到回应，齐斯继续循循善诱：“我提出的交易不局限于一时，我相信之后我身上的罪恶只会越来越多。而我差不多可以向你保证，你短时间内很难再遇到像我这样罪恶的玩家了……”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丢弃道德底线，来迎合诡异游戏中这套未经验证的规则的，不是么？”
纷纷杂杂出现的呢喃和呓语混杂在忽然响起的风声里，拖拽着意识再次坠入思潮的洪流。
短暂的接洽中，齐斯获知了“交易达成”的信息，传递罪恶的方式，以及交易天平另一侧，那位存在所愿意放上的筹码。
——与他的意愿不谋而合。
【灵魂契约已签订，此契约由世界规则担保，任何存在不得违抗】
一行提示刷新在系统界面上。
青年满意地眯起了眼，就着与骷髅手相握的姿势，取出刀片划破自己的手臂，注视蒸腾着黑烟的血红汩汩流出。
思维短暂地出现断层，一个念头漫无边际地生出：原来“罪恶”的形态是黑烟么？真是老套的设定呢……
……
苏婆家。
在找了一圈没看到齐斯和朱玲的身影后，周依琳的脸色变得难看。
她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先前陷入了怎样的思维误区，而齐斯又是怎样恰到好处地用言语和行为加以误导，使她越陷越深。
“常胥骗了我们！”周依琳咬牙切齿，“他根本就没想好好和我们合作！他只想自己独吞破解世界观的收益，丢下我们独自通关！”
张立财先是一愣，接着不在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胖脸，打了个哈哈：“他要破解就破解去呗，我们安安稳稳通关，拿个基础奖励也行啊。”
“基础奖励？拼死拼活到现在，就拿个基础奖励？”周依琳再也维持不住柔弱的面纱，她冷笑一声，径直走向柴房，翻出藏在木柴堆里的柴刀，“我还有机会，只要在结算前杀了他……”
张立财一时不知道是该问她怎么变脸变得那么快，还是该问她怎么那么清楚地知道武器在哪儿。
这个胖子有些无措地挠了挠冒油汗的秃头：“不至于吧，说到底我们对他的怀疑都只是猜测，他也没真做什么害我们的事……”
“你敢赌吗？这可是诡异游戏，死了可就真死了！”周依琳白了张立财一眼，“收收你的圣母心吧，这又不是现实，没那么多道德和法律！”
张立财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反对的话语。
说到底，身处这个诡异的世界，还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更重要。若能够获得更多的利益，自然是最好不过。
反正他向来随波逐流、不拿主意，出了什么事儿也怪不到他头上……
张立财悄悄盘算着，却听周依琳倒抽了一口凉气，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你……你怎么了？”
他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女孩，后者却指着他，一脸惊恐。
“我怎么了？”张立财下意识摸了把脸，摸到一手黏液。
而在他眼中，周依琳的五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眼窝、鼻子和嘴巴扭曲成一团，正像是被炙烤的蜡一样融化，向下滴落……
……
哪怕使用了假名，在齐斯眼中，最好的隐秘自己的方式，依旧是把所有知情人都弄死。
斩草必须除根，这是他从小就有的认知，这十几年来从未有过例外。
“六度空间定律”可以权威地说明，被越多人知道，便越麻烦。
而齐斯，恰恰是个怕麻烦的人。
利用“罪恶”让邪神短暂恢复神力，顺手帮忙清除掉这个副本中的其他玩家，是他和邪神刚刚达成的交易的内容之一。
很合心意。
携着浓黑罪恶的血液流过森森的骷髅，白骨上开始蠕动着生出血肉。
齐斯的脸色因为失血显得苍白，却难以掩盖神色的愉悦。
无论如何，进行一场以自己为主导的和神明的交易，都是前所未有的有趣的体验。
他的目光在正在生长的尸体上停留，有一瞬间获得了一个从苏氏村上空向下俯瞰的视角。
在神的眼中，村落不过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斑点，他拉近观察的距离后，才能从中分辨出代表周依琳、张立财和朱玲的微尘。
他看见他们在融化，就像燃烧的蜡烛一样往下滴着烛泪，像春天的雪人一样逐渐辨不出形状。
他们矮下去，矮到地里，最终变成一摊难以看出生前状貌的黏液缓慢地流淌。
不止是他们，整个村庄都在融化。那些咄咄逼人的村民，苏婆和阿喜，一瞬间失去所有气力，手中的工具散落在地。
他们不甘心地扭动着，如同画家手抖时涂抹在油画上的笔触，颤栗，张开嘴尖叫，化作幽灵般的鬼影的轮廓。
最终瘫软成一地黏液，人与人因为距离太近直接连结成一池水凼，融为一体，流淌……
【全部规则和世界观已破解】
【恭喜玩家通关团队生存副本《食肉》】
【这是一个时代的饥荒，也是一场群体的暴力，所有人默许的贪婪和恶行，被精当地总结为“人性”】
眼前是一幕泛黄的影像。
依旧是苏氏村，一个商人打扮的旅人在和村民们攀谈。
村民们却如出一辙地板着脸，不停摆手，表示拒绝。
神尸被好端端地供奉在祠堂中，村民们则试图通过辛勤劳作摆脱贫穷。
他们没有知识，没有机会，被排挤，被取笑，一个个湮没在漫漫的黄土中。
这俨然是苏氏村的另一种选择，另一个结局。
【用无伤大雅的恶行换取不菲的利益，还是恪守道德遭受苦难的磨折？】
【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选择，他们不过遵循了实用主义原则】
【《食肉》TrueEnd-“实用主义原则”已收录】
【三分钟后自动传送出副本】
看完刷新出来的文字和影像，齐斯反而没有现出太多喜色，只是平淡地掀了掀眼皮。
“道德并不意味着苦难，罪恶也并不意味着利益，虽然丢掉道德确实能谋取更多利益……”
“悖德并不一定要赎罪，正义也从来不必然降临，所有导致不幸的，说到底只是愚蠢罢了。”
视线从上帝视角抽离，眼前依旧是金色的树，金色的河，与红色的尸体。
齐斯看着神尸身上的血肉已经长好了大半，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无聊，便支撑着身体，翻身想要仰躺。
血液的流逝使得气力也失去了大半，他仅仅是掉转了一个方向就气喘吁吁。
他躺靠在背后的神尸上，用后者的头颅充当枕头垫着自己的脖根，仰首觐望。
副本内的时间流速已然变得混乱，方才还是一片黑紫的天空此刻竟呈现将明未明的灰白。
齐斯就着抬头的姿势，好整以暇地等待。
东边，一轮红日颤颤巍巍地升起，刹那间，鲜红的血丝布满灰白的天空。
寂静中，齐斯听到了鸟雀的啁啾。
他忽然明白自己在看什么了。
朝霞下，青年扯了扯嘴角，笑容灿烂。
“原来就连我这样的人渣，也是会喜欢看日出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