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 浮生月下 一
当年,妖仙化羽被判诛仙重罪,关押在仙刑司大牢,等待下洗仙池受罚。承燚天君司剑联合诸位仙神一番谋划,成功助化羽逃离九天。
天帝对各位仙神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却没有摆在明面上的证据,也不好直接问责,只能暗戳戳地施以惩戒。
他知暮光神君享受一个人的自在,最是讨厌约束,也知他和云兮仙子之间是连假戏都谈不上的关系,便故意将云兮仙子送进无事殿,让这两个“陌生人”日日相对,从今往后但凡人前都得演上一出“伉俪情深”。
献光神君此次妥妥地被动受牵连,他虽主观上并未参与劫狱,但天帝也没打算放过他,随派了他平素最头疼不喜的差事——修订律例,着实苦了他一阵子。
月老是这次计划中仙阶最低的神仙,却是整个行动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他先是以美酒为饵诱得永夜星君贪杯误了布星的时辰,后又在乾坤殿前阻挡天庭卫搜查,此番种种天帝怎会轻饶了他?由两位神君可见,天帝的惩罚最在诛心,于是他令月老下界游历,去修补凡间受损的姻缘。
这恐怕就是售后的始祖吧?
在月老的漫漫仙生中,他一直兢兢业业履行仙职,不谋仙阶晋升,只为广牵天下良缘,成世间佳偶天成之美谈,助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人间眷侣皆有幸赴白头之约。
如此美好的用心却在此次下凡游历中一次次遭受重创,审视手中红线,虽自己用心编织,却依然经不住时间之水的冲洗,变得脆弱甚至腐朽。
他见商贾夫妇白手起家。他最喜欢看娘子认真算账的样子,说她打算盘的声音胜过皇家丝弦,百听不厌。而今,他们经营着皇城最大的酒楼,手中还有米店、茶楼、点心铺子,算不上富甲一方却也是皇城中鼎鼎有名的富商。
如今的他们依然共同打理着自家生意,但矛盾却越来越多。他嫌她斤斤计较,说她抠门算计,她对他的早出晚归疑心重重,盯紧每一笔开销,总怀疑他背着自己养了外室。他们开始话不投机,开始争执吵闹,开始分房,甚至想要分家。
月老看着这对可以共苦却无法同甘的夫妻,借鉴了暮光神君的手段,一把火烧了酒楼,一场大雨毁了茶园,一场官司将他送进大牢。为了搭救丈夫她耗尽家财,他和她终又挤进一间瓦房一张硬床,仿若回到了初婚时的相濡以沫,但这代价……
月老轻叹息,走进书生的宅院。他与娘子门当户对,青梅竹马,才貌般配,婚后更是夫唱妇随,恩爱羡煞旁人,却唯独恼了娘亲。婆婆嫌弃儿媳三年无出,以此逼迫儿子停妻再娶。
月老听到了娘子的心愿,便求送子娘娘于命数以外赐那娘子一个男婴。
然天命之外的恩赐必当以对等的价值交换,她奋力为夫君生下儿子,却因此耗尽生机撒手而去。
一个生命交换另一个生命,此时的夫家不知当喜当悲?月老长叹息,掉头离去。
眼前的将军得胜而归,军功在身的他于骏马之上意气风发。然而,昔年曾救他于危难,许下终身的少女却因故沦落风尘。他看着花楼上一身红裙的她,紧绷着嘴唇策马而去。是啊,一个青楼女子怎配得上当朝最前途无量的少年将军?
月老愤然走进将军府,将他离开那些年的画面展于眼前,他方知她为他照顾双亲,偿还债务,应付仇家的寻衅,以致身心俱疲,最后为给二老医病才被迫没入风尘,却咬紧牙关为他守身。她早已将自己当做他的妻,而他却嫌她弃她。
将军恍然,愧疚难当,当即策马前去接她,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月色下,她一席红裙从高楼上一跃而下,于他马前翩然落地,红裙上的血色一片暗沉,于他一言一字终不曾留下。
天空似有微雪飘落。月老茫然地看着眼前一幕,却怎么也想不起当初自己牵下红线时的心情。大概,无论自己如何努力,拼接起的红线,修补过的姻缘终回不到最初的模样。
月老继续前行,步履沉重走进皇宫。
冷宫深处关着被废弃的皇后,她陷害嫔妃,残害皇子,双手沾满血迹,落得如今田地也算是罪有应得。
月老望着她佝偻的身影,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突然,废后拿起烛火,走向她攒了大半年的灯油。她这是——
“等等!”月老脱口而出,“或许,我可以帮你。”诚然,此时的他说出这句话时是多么的不自信。
废后回过头,她的视力已经很差,却也懒得探究对方的身份,只是冷笑一声,“谁也帮不了我。是我自作自受,自食恶果罢了。”
“可是,为什么呢?你已经贵为皇后——”
“皇后?我曾是皇后!可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说着,她手腕一松,烛台掉落。
火光中,只听她苍凉的笑声:“年少情深也总会相看两厌!何况无情帝王家!愿来世,不复见!”
“愿来世,不复见!”好熟悉的话,是谁曾泣血含泪,心死如灰?
雪越下越大,月老的视线模糊在四周的宫墙,帝王家真的从无真情吗?还是自己当了太久的神仙,早已忘记这样的话曾经也有人同他说过。
时光一晃回到遥远的不计年岁的过去……
八月桂花飘香时,南凌国平南郡王府内诞生了一位小世子。
平南郡王,论辈分,当时的南凌国君需尊他一声叔父,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护国大将军,麾下飞骑卫骁勇善战,以一敌十。长久以来,平南郡王和王妃夫妻二人双剑合璧,守卫着南凌国土,深受百姓爱戴,被誉为南凌的战神。
然而,王妃因连年征战损伤了身体,久不能孕,万般不易才有了这个儿子,单名取了一个“桂”字,谐音同“贵”。
周岁那天,平南郡王府内好不热闹,皇帝和太后分别赐下重礼,前来道贺的王孙贵胄络绎不绝。
到了抓周环节,金算盘、银羽箭、白玉毛笔、琉璃印章,一干好物柴桂一律视若无睹,小手偏就一把扯下表姐的红头绳。
表小姐董如微,幼时随父母出行时遇上海贼,她被仆人藏在酒桶中才侥幸保住性命,而其父母则双双遇难。获救后,董如微被平南王府收养,姨父和姨母待她如亲生女儿,她便也将柴桂视作自己的亲弟弟。
柴桂抓周抓到了表姐的红头绳,四下顷刻间安静了下来。很快,就有机灵的说道:“小世子将来必能觅得一位贤妻。”
“对对,就像王爷和王妃这样。”随即,众人大笑。
然而,笑声还未停止,边关送来急报。外敌入侵,边关告急,平南王和王妃临危受命率军迎敌。
这一战空前惨烈,平南王夫妇以双双殉国为代价痛击入侵者,并为南凌保住了飞骑卫这支精锐,令外敌心有忌惮,数年后仍不敢妄动。
董如微,年少的小女娘一夕间扛下了整座王府的重担。她尝过失去双亲的痛,更感念王妃夫妇的抚养之恩,因此发誓要护柴桂平安长大,直到他成为真正的平南王。
就这样,柴桂此后的成长记忆里就全部都是表姐的身影。
老王爷虽然身死,但世子还在,飞骑卫便始终属于平南王府的家底。董如微明白,这或许就是“怀璧其罪”。那些年,来自明里暗里的各方势力,无不对飞骑卫的控制权虎视眈眈,想要柴桂命者大有人在。董如微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仍防不胜防。
那日,柴桂中毒命在旦夕。无计可施的董如微只身闯宫,求皇帝派御用的首席太医为其解毒。
那日的雨很大,董如微纤弱的肩膀在暴雨中瑟瑟发抖,她赌上一切去求皇帝,她甚至不敢想那投毒之人的幕后主使,也许正是自己当下的所求之人。这一次,如果赌赢了,往后所行之路她便义无反顾,如果输了,那就陪上自己这条命,也好过让弟弟一个人孤零零上路。
或许苍天有眼,或许是将更大的考验留在后面,这一次,董如微赢了,当柴桂被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刻,床榻前苍白无力的她终于倒下了。
暴雨之后天空微晴,一切都宛若新生。平南王府也迎来了新的生机。
柴桂病愈后,皇帝一纸诏书正式册封柴桂为新的平南王,同时令他为太子伴读。这不是一纸简单的诏书,而是皇权在向世人宣告,小平南王是皇家的人,是太子的人。
往后岁月看似静好,但柴桂谨记表姐的嘱托,低调行事,谦卑为人,谨言慎行,所求所愿唯“安稳”二字,直到他遇到那个女孩儿。
那是柴桂第一次入东宫听学,同堂的还有太子胞妹玉衡公主和她的侍读——莫太傅的幺女莫婉卿。
初见婉卿,她提着水青色的裙摆,穿过庭院里的一排玉兰,轻快的脚步踏着廊阶,身边裹起的风里散着淡淡花香,就那样“倏”地一下钻进书房。
“婉卿,”莫太傅脸色微沉,“还不见过太子殿下和平南王?”
莫婉卿微微欠身,如葱段般的手指微微翘起放在她纤细的腰身间,“婉卿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平南王。”
她偷偷抬眸,眼神扫过太子望向柴桂,四目相对时,他看到她的眼眸中有云彩流淌。她浅浅一笑,梨涡轻点,恰如一朵含苞的玉兰。
少年的心门在那一刻悄然打开。
那些年,他们一同读书,一起嬉闹,少年少女的情丝在懵懂中慢慢生根发芽。
太子身体孱弱,同时性格也十分懦弱,以至于连玉衡公主都看出了他对莫婉卿的心思,但他自己却始终踯躅不敢向前,眼看着柴桂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逐渐俘获了芳心。而他只能暗暗地自卑、不甘甚至嫉妒,却也仅限于此。
后来,当柴桂回想自己的一生,最快乐的时光竟是在东宫伴读的那几年。那时的他,因心中有爱便慢慢放下防备,展露出与这个年纪相符的率真和开朗,甚至想过把储君当做朋友。
然而,浮生一梦,何况那段短暂的岁月没入人生这条长河便属实激不起一点水花。
那一年,天象频现异状,有人看到有白雾笼于平南王府上方,逾七日不散。于是,坊间开始有传闻,说“王”字上方一个“白”便是“皇”字,此乃天降预兆。
原本,因百姓们感念老平南王以身殉国,对小平南王就颇多爱戴,加上如今的太子身弱气短,皇帝又没有其他子嗣,朝中大臣们不免议论,这奇特的天象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天意?
那些天,董如微如坐针毡,她知道那些话迟早会传到皇帝耳中,这些年平南王府能一切安好全仰仗皇恩的照拂,如今的柴桂还没有自保的能力,一旦皇帝当了真……
董如微不敢想下去,此时的她已是一背冷汗。同时,她也明白,皇帝对平南王府恩宠至今也绝非是感念老平南王的功绩,他是帝王也是男人,没有人会对一件注定没有回馈的东西一直付出的。况且,当下的情形,流言四起,她要笼络住他的心,更要给皇帝一个愿意相信的理由来给平南王府上方离奇的白雾一个合理的出处。
那天,平南王府一派喜气,传旨的公公满脸堆笑,只有柴桂呆滞得如同一具木偶。
众人散去,董如微轻抚弟弟的脸庞,强忍着挤出一个笑容,“阿姐年纪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柴桂知道,为了照顾自己姐姐早已错过花嫁之年,可他更清楚,深宫重帷,姐姐托付的并不是她一人的终身,而是平南王府的整个身家。
那一年,董如微入宫被封为贵妃,柴桂未即弱冠便得了军衔,被封凤威将军。朝野间纷纷议论,说原来这些年大家都会错了意,小平南王是皇家的人不假,却不是东宫太子的人。
深宫中最坐不住的当属太子之母郭皇后。如果那白雾笼平南指向的是小平南王倒也罢了,因为皇帝自会出手解决,可如今董贵妃入宫,那天象预兆的人便可以说成是她,只要她诞下龙嗣。
郭皇后狠狠地握住椅柄,鲜红的指甲就要抠进木头中。
此时的柴桂,站在王府空旷的院子中,他遣开了下人,自己一个人孤独地任风从四面吹来。打从他记事起便和表姐相依为命,对他而言,表姐是姐姐却更像是母亲,是老师,是他的支柱。现在,她走了,虽然宫门距离王府策马飞奔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但他和她之间从此隔着的便不仅是一道朱门。
轻轻的,风中裹着的花香漫入。莫婉卿水红色的裙摆成为柴桂眼中唯一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