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如果风暴拉我入海,请让我溺死在幻想里(八)
尼德霍格吞吐着巨量的氧气,活跃的高特性细胞修复着体表上的创伤,她将神力用在了伤口的愈合上,遍布在各处的贯穿伤爆发着灼热的高温,断裂的肌肉群因为合拢而挤压出无数大小不一的金属碎片。
这些对于她来说还算轻松,相比之下身体内的伤势才更为严重,被骨骼或者别的什么扎破的脏器总得需要花上一些时间才能恢复。
在封七衡的帮助下她倾坐起身,宛如依偎般贴在他的胸口,酒红色的瞳孔中倒映着灼热沸腾的天空。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无比感叹世界的奇妙。”封七衡突然有些感慨万千。
空气被高温炙烤,赫卡奥哈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们没再追着攻击,好像收敛起了外在的防御本能,将大革施与他们的任务摆在了优先级更高的头列。忠诚、僵化、有序、危险……赫卡奥哈所展露的外在和内在特质让封七衡有些心惊肉跳,这该是怎样一个无论如何都要完成的任务啊……他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人类的思维还真是别具一格。吾虽然没有清晰的听到过,但在每个神国都不会发出类似的惊叹。因为这往往代表着事态超出了神的把控,没有哪位神会承认自己的愚昧,毕竟祂们时常需要高座在权位上。”尼德霍格的话很长,轻描淡写的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哪怕这件事会深深刺激到神的自尊。
“这个……与其说是想法不同,不如说是构造的问题吧?”封七衡想了想还是给了个中性的答案,可在他的脑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诶?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讨论哲学问题?明明是一副悲惨世界中的悲惨名画的景象,为什么搞得像是老友重逢后的促膝长谈啊?!理智之龙是没有感性这一类的情绪吗!
“都到这个地步了稍微谈谈也没什么关系吧……”封七衡觉得即将到来的事情不该是他这种草履虫可以插手的了,便索性放宽心态躺平接着说:“该怎么说呢……总觉得你们相当老实。不过我倒是没见过啦!从神话史和诗歌里看到的能算作证据么?如果算的话……金凯瑞都显得比祂们有心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付诸实际去做,处处彰显着自己‘天下第一’的派头,单纯直白的像童话一样。”
“不过你们也确实是天下第一啦!整个世界都是你们创造出来的,理应当觉得所有人跟你们一样简单;要不就是极致的恶,天生就要成为正直的踏脚石……可、可我不太懂啦,我是想说在神话传说中一眼就能看出来‘嘿祂是个神’、‘嘿祂是个坏神’、‘嘿祂是个比较厉害的神’等等等等。可没有人告诉我们神是什么样、有什么特质、会什么能力,总觉得祂不应该是人就对了。‘剥离人的特质便是神’这一结论听起来有些武断吧?”
尼德霍格脱开环抱歪着脑袋望着他,耳边回荡着他的唠叨脑中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很久突然莞尔一笑。
“我的老天爷啊!这是卢生的黄粱美梦么?不会我从火车站开始就变成灵体了吧,还是说我依然处在生活的鞭挞下?狗血喷头的贱卖身体和技术?”封七衡沉默了两秒后突然用一副见了鬼了的表情发疯,用着双膝跪地的正坐仔细打量女孩的笑颜。
“来真的?”他缓缓伸出手,然后捏在了自己的脸上。
没错了,依旧泛油、松弛且极具厚度的脸皮,混合着疼痛、苦涩和打工人辛酸的感觉,是从大学兼职的高压中换上的永久性装备和词条,这么真实的现实可不会在梦里出现。
“你终于解锁了‘冷笑’表情,还是科技树点岔劈了点到不会用到的社交技能上?”封七衡在心中酝酿着,“还怪好看嘞,实在万分感谢,能让我看到这么美的笑容出现在这么美的脸上,就算此刻让我从虚拟梦世界醒来也无怨无悔。还请您发表一下教律,我愿成为您最忠实的教徒。”
毫无廉耻的烂话张口就来,封七衡一脸严肃的垂下头,傻呆了半天觉得双脚跪得发麻,随即便将对于入教的庄重和尊敬抛到脑后,一脸无耻地说冷面天尊才不在乎自己的教徒用什么方式尊敬自己,教徒happy祂就happy,毕竟女神的伟大来源于祂的心胸,无法用语言描述却显形于外令教徒饱览的心胸。
“啥?你问冷面天尊是什么?”封七衡的眼神变得清澈起来,“就是你啊!‘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说的就是你啊。你的人设立得是高傲冷淡范儿吗?虽说这样是很酷啦……”
“慢着!”封七衡立掌一挥眉蹙目凝的慎重道:“或许神就该‘似冰高雅,海般深沉’……诸神高高在上,剔除了不必要的杂质赋予人类,自以为是的多愁善感也许只是泄露出的怜悯?!不不,也不见得,没准只是我太悲观了,尼德霍格就很正常,当然除了脸冷了一点外。但相比起神来说她更像个女孩啊……那女孩是要像雪中墨兰好一点呢?还是像仲夏木槿好一点呢……清幽高雅和热情似火都蛮有个性的……啊啊啊啊啊,怎样都好!跳过这个话题吧!”
封七衡纠结的拍了拍脑袋,颓废的塌下身来。对于一个从未谈过恋爱的男孩来说,想要摸清一个女孩的心思简直是无解的难题,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仙姿佚貌的女孩呢?
他看着不明所以的尼德霍格心想是墨兰么还是木槿?待在身边感觉很像墨兰,但听着好像神国那边的人对我这种不太友好?所以比起来还是木槿吧……哎呦我在抽什么风!他狠狠捶了两下额头,再怎么说也应该是杀气凛然的龙舌兰或者黑郁金香啊!再不济也应该是某种高大的植物好一下子形象的契合她的特色啊!
还有木槿啊……他惆怅的望着天,脑中突然闪过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身影,心想如果要做比喻,那木槿绝对适合他。
“您还是和往常一样……”尼德霍格顿了顿,“奇怪。”
奇怪么?那怎么才算不奇怪呢?好像也是直到最近两年才变成这样的,在此之前的童年简直可以写成一部悲惨小说了。而且自从回到老家后整个人开始懈怠了,近两年的记忆模糊的不成样子,遇见的人、干过的事只能留档在日记里——话说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那就是说这些记忆和人都随着我糟糕的过去一同扔掉了?
“要说奇怪还是你们最奇怪吧。”封七衡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目光放远到好似琉璃吊顶的天幕上。
“神国、神明、潘多拉、还有这只眼睛……都是我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如今就这么平静的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搅乱了我平淡的生活。”封七衡后倾着身,双臂撑着这具活了22年的身体。
“酷!当然很酷!没有人想过预设好的人生。从幼儿园开始就强迫着学各种‘贵族’式知识,上小学则用各种技能培训课和课外辅导填满闲暇时间……上了初中就更忙活了,除了闲不下来的课外辅导还要考虑以后走的路,是要升市重点呢还是去外省磨砺一下呢;是去公办呢还是私立呢;是留在国内呢还是出国留学呢……重点中学重点高中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儿跑,但从没人问过他们什么想法。”
“或许也没有问的必要吧。‘你还小乖乖听话’、‘你不懂跟你说了也没用’、‘你长大了要学会懂事’、‘别人都去学了为什么你不学’、‘名都给你报了不去学不就白花钱了’……同样的他们也没有反抗的必要,因为他们是孩子,因为他们年纪小,因为他们被保护在‘爱’之中,从来没被平等的当成过‘人’。所以……只需要完美的回答出所有人心目中想要的答案就是他们最大的本分。”
“成为律师、成为医生、成为教师……他们面前是一副不知怎么就变成的几十年后的宏伟蓝图。真神奇啊,能预料到他们成年后的人生,还信誓旦旦的用语言来保证,并且摆出一副‘看!多亏了我你才能有如今的成就’的得意表情。50年、30年、10年甚至5年后的未来都会是剧变,谁又能真正的在这5年中做出细致的规划呢?前路崎岖,走的人不是他们。命途多舛,生下来就要挣扎。过去、现在、未来,都融在一个人生中,一个人生又被一条线贯穿。我时常在想年少渴望长大,青年却又羡慕暮年,而暮年却又惆怅消逝的童年。很怪吧?明明是被预设好的人生,明明是精挑细选的人生,他们又在怀念什么呢?”
沉默无言,封七衡仿佛在等待这些话消融在灼热的空气中。
“一个人出生了,人们不知道他未来的样子,却说‘恭喜恭喜’;一个人死去了,人们不知道那死后的世界,却说‘可惜可惜’。明明我们连自己的命运都一无所知,却还试图掌握他人的命运。”
成片的赫卡奥哈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腹腔中燃起了赤红的锅炉,萤黄的触角亮起又在一瞬熄灭。
“以上!我都没经历过!”封七衡仿佛说出了谜题的谜底般大叫着。
尼德霍格拨开银色的草甸,紫色的炼金法阵愈发清晰,不明就里的奇妙文字宛如蚯蚓般破土而出。
“这不是当然的吗!我可是从8岁开始就独自闯荡江湖的浪客啊!”封七衡的声音淹没在突如其来的风中。
银色的长发和黑色的短发交织在一起,密集的风如蛇般肆掠过他们的发梢,穿梭在成片成片的蒸汽群里。淡白的纹路占据了他们巍然不动的身躯,向上,向下,从腹腔的动力炉中泄流的粘稠液体为这些纹路添上色彩,倾注在角龙般的腿足上,窜流在纤细如蛛脚的手臂上,最后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抹上鲜艳的彩绘。
“人类可是很渺小的啊。”封七衡似有感叹般的说出,“你们外国的神话我倒是不了解啦,不过在中国则是有盘古开天、女娲补天、大禹治水……哦。与其说祂们是神,不如说更像是披着神的外皮的人吧。抛开外在的形态,内在的丰富情感好像比人还要多愁善感一点。人类弱小,所以他们将人类保护起来;人类渺小,所以他们跟人类站在一边。神也会犯错,那么犯了错去补救不就好咯。很简单吧?犯了错去补救。但好像你们大部分都在错上加错呢,神都如此更何况人?那么到底是神创造了世界,还是神和人一同活在这个世界里?”
他看着和自己并排而做的尼德霍格笑了笑,说:“我想大概是后者吧。我想要无法解释的生活,我想要丰沛的冒险,我想要见证世界的无尽。”
最重要的是我想要……
末日降临的景象或许也不过如此罢,赤红的天幕下高耸矗立的如塔般的生命,龟裂赤褐的大地上银丝如水溶在紫色的图案里,银色的“蚁群”发出灼热的高温……
世界如龟背,而在中心则坐着两个欣赏这一切的人。
“真是令人动容的告白。”
“还成,不值得一提。话说回来,明明是尤克特拉希尔的灾难,结果除你之外却没一个主神来拯救世界。唏嘘啊!”
“吾见证伊始和终结,此段或许名为‘轮回之外’。祂们没有能力进入此中。”
“哦,你是在说新生吧?或许也不是全灭?总要把一些重要的事交托给后人,譬如我的保险箱密码啊我的手机密码啊我的浏览器密码啊……不可靠的人里面总有那么一两个可靠的吧?”
尼德霍格默不作声的看着他。
“哦——我懂啦!原来我在您眼中是如此靠谱,女神大人,把命交给我真的好吗?我可是只会包扎蝴蝶结的哦。”封七衡熟稔的打着哈哈。
他看着那双酒红的眼睛凝视着他,不由得产生逃离的念头。也许是鲜有的自卑感作祟,也没准是这么精致的美人本就不能令人亵渎。他偏移开目光,不自在地数着赫卡奥哈中空胸腔中转动的齿轮。
好多啊。他心想着怎么数到59后怎么又变成50了呢?他们做过搭桥手术?剖开胸腔后拿了几个出来?可他们又没血没肉的怎么做手术啊……难道是AI医生打开机械盖子换块电池么。
他没边没际得想着突然眼角处有一块活动的黑影。
他听见火鼓惊雷的炸响,来自于他的心跳,他偏过头看到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他的面颊落在下颚,尼德霍格酒红的眸子随着手的动作而移动,嘴角旁的血液已经干涸,带着说不清是温柔还是残酷的笑意。
“只是您就好。”
封七衡一怔。
“或许如您所说,众神凌驾人之上,但这份力量却不在神的范畴之内。”
封七衡的目光随着女孩浮动的手臂游动,瞬间猛然睁大,在她微微抽开手掌的时候,他看见右脸上的须子像被吸引着追随着过去。须子像个渴尝美食的饕餮,牢牢的跟着手的动作移动,甚至还亲昵的缠上她的手心。不再抗拒,不再捅个深见掌骨的血洞。
“这是唯有您才能使用的力量,掌握着开启神的钥匙。”
开启神的钥匙?封七衡在心中默默重复。
“吾等的血统、骨骼、智慧、有限的生命都是阻碍神力运转的抑制器,就吾而言,神国的排斥同样令吾丧失了获得‘神约’的可能,单单凭借一介肉身可不足以冠得神位。归根结底,吾是游荡在尤克特拉希尔的流民,神国不会与吾庇佑,神力也逐渐变得十不存一。然……”
尼德霍格宛如看见了某种可能。
“然……当您与吾相融时,澎湃的海洋似乎冲垮了拘束的抑制器。玄妙的感觉,吾能感受到天地的呼吸,还有体内另一道灵魂。”
“你……人格分裂?”封七衡故作懵懂。
“吾答不上来,只是感觉困扰吾的枷锁一齐断开。纯净的血脉以及穷尽极致的思维像水般平和,祂了解吾的全部,但吾只能从祂身上找到部分的自我。但也仅仅是部分,吾念便可达到诸神的位阶。体内的缺口被堵住了,回流的神力顺畅像操纵自己的身体,饱和地冲刷在每一条神经线上。”
神约……又是我没听过的词。
“吾拥有身体的自主权,而您则为吾连上了一个永不枯竭的神国。”尼德霍格眼中满是赤诚。
“就像插着电源线玩手机?”封七衡若有所思,“等等等等,我有干过什么吗?让我捋一捋……虽然说来惭愧,但我好像从始至终都没干过什么。你插上电源的时候我还接受他们高超的脑部手术呢!不是你自己连上的吗?”
封七衡用困惑的眼神看着尼德霍格,搞得女孩也有点困惑了。她默默地调取脑中的记忆,逐帧逐帧的倒放,却依旧找不出半点另作他论的可能性。
“我当时没有意识了,看见你那一身还觉得‘哇她怎么能这么酷!正式员工的工装都是如此吗实习生会有工装吗’一类的。”封七衡耸耸肩,随后他好像又想起来点什么。
“嘿!我就说见过你那把怪异的武器你还不信,当时我迷迷糊糊的,刚做完仪式召唤……话说你教给我的那点咒语好像没什么大用处,我脑子里嗡嗡的全是那个声音……哦,对了,武器是吧?就是你……嗯……骑在我身上的时候,又宽又厚的横在我脖子上,我为鱼肉的感觉真的不太好,对啦!它有一只眼睛!可诡异啦!我刚刚还见识到呢。虽说你好像没什么记忆,我当时也刚醒,吓得不轻呢。”
尼德霍格摄取着封七衡的胡言乱语,出众的思维能力不断筛选着相似的症状,脑中不断闪过一些词汇,仪式、咒语、睁开的眼睛、意识……
她似有明悟地抬起头,脑中的证据声嘶力竭,条理清晰的信息链中总有莫名的不合理之处,一份不清不楚的证据摆在他们眼前,可他们总像是巧合般的错过了它。
意识……意识……
尼德霍格喃喃的重复这个词。
“无意识!”她霍然开口,贴在封七衡脸前的动作简直吓了他一跳。
“两次事件的共通点都是当您处于无意识状态下发生的。这相当于一个降临的仪式,虽然利用您的身体作为容器寄生这团机械的生物,可您仍旧占据主导地位,大脑和思维的控制权在您手。而只有当您沉睡或者处于其他无意识状态下,它才会苏醒,突破抑制接管您处于休眠的意识。今思沉思,当吾与其相连时,并未闻到您的气味。”
尼德霍格猛地抓住了封七衡的手说:“恳请您务必再进入一次无意识。”
“华生,你发现了盲点。”封七衡醍醐灌顶,但随即拒绝道:“话说怎么可能啊!无意识的意思是正常状况下不能变成意识的东西,也就是说不能被我察觉。你说了这么多我想忘也忘不了了啊!满脑子都是你说的话。就比如我开口说过的烂话,都快成本能反应了,你让我重述一遍我也做不到啊,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斩钉截铁道:“所以根本没可能!”
尼德霍格“哦”的松开了手,那根本看不透心情的表情实在令封七衡恨得牙痒痒。他也觉得这是个办法,那身又酷又炫的武装穿在尼德霍格身上不仅拉风还有实质性的破坏力,叠了几层增益后跟个小型核弹似的,打的这群外星生物都招架不住。可天不遂人意,达成条件的难易度实在太高了。就好比勇者需要神级材料锻造的神剑才能杀了恶龙,而神级材料从哪里获得呢——屠龙之后才会爆出。虽然没有这么夸张,其实也差不多了。
第一次是我昏过去了,那第二次呢?封七衡思索着,好像是被一群恶心的触角给袭击了吧,还扫描我的脑袋……
他想着想着尼德霍格从他的眼前站起,陡然一怔后他将目光缓缓投向点缀着幻彩的远方,转动的右眼中闪过无数的信息,他的表情也随之变得凝重。
“看来我们没时间在这里闲谈了。”
“脏器的损伤也快修复完成了。”尼德霍格挺直了身躯。
“上一回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没过多久又要经历一遍了。”
封七衡颓然起身,口中发着牢骚,但尼德霍格却能看见他带点冷峻的笑意。
“糟心的旅途——赫瓦格密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