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四五章 想家了
玉米已起身,与肩膀平齐了。再过几天,东南三十里外的山就会被玉米所遮蔽,只有站在高处才能得见。
王林几次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并说三四年了,总不能抛弃老母舍弃儿子,已是不孝不仁不义。李晓辉回答他说,等把这单儿活干完的,就回,只是回去后脸面无光。
因为试已经考完,学校里余下的事与自己无关,他就显得很轻松,同时又有点惆怅。早早地吃过晚饭后,李晓辉捏着唢呐到三角地前的树林里,运了一下气后,将唢呐凑到唇边。
唢呐声响起,穿透了夏日里午后的迷蒙,把一丝欢快的伤感吹进心扉之侧;熟识的音节跳动着,融合了经久的迷惑,将一缕清幽里的忧郁与向往揉进心头之上——
柔和的晚风轻轻吹拂着,禾苗沐浴着霞光,远方的树林上,太阳在缓缓地滑落。荷锄晚归的人们走在乡间路上,希望与欢愉拖曳在身后,被霞光涂染,成为初夏的幻梦。太阳落尽,夜幕垂降,星光灿烂,银河横贯。
无数个静谧的黎明中,玉米把它的枝叶向上伸展着,终于遮覆了大地,于是,玉米的海洋便在夏日的晨光中接纳爱恋、憧憬、未及细数的昨夜里的喃喃梦语。土豆花开了,淡白如蓝;辣椒花开了,小巧冷艳;窝瓜花开了,肥硕招摇……阴云密布时,红墙白瓦就在盛夏的风中微颤着,以雷声作鼓把诗雨唱给天空。
流云飞去,秋天如约而至。
清爽的风和暧昧的阳光将玉米催熟了,将夏天的热烈置换成定情的信物,遥远的地平线上,围着纱巾的少妇正款步而来。
冬天!
冬天,落雪将夏梦覆盖,不留一点痕迹。
当春风从树梢上滑过时,那一场淅沥的小雨又一次让树叶初绽,于是那夏梦便重新被滋润……
在李晓辉把最后一个音符递送出去,他长久地伫立着,眼望着西北,那里有他的家乡。
李晓辉回到家里后,就打开手机相册一遍又一遍地看,并不时露出微笑。他是带着微笑睡去的,在睡梦中他看见儿子看见了母亲,看见了自己经营十几年的庭院,看见了自己家的田地,看见了熟稔的校园,看见了自己的班级自己的学生,看见了那两棵大榆树。忽然间,母亲飞在天空之中,喊着他的名字,由村口的牌坊上飘过来,抱住他说:
“辉儿,你上哪了,妈找你找得好辛苦!妈想你,想得快要死了。”
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他也抱住了母亲说:“我这就回去,每天伺候你,我再也不走了。”
李晓辉的身子一哆嗦,连忙睁开眼睛,发觉眼泪已流出了眼角。他抽泣了一下,将眼泪擦去后,摸索着找出烟和火机。几秒钟后,香烟缭绕着,将那梦境里的真实熏染成午夜的幻觉,再被他轻轻吹散。
这个梦境那样真实,以至于以后的十多天里,他都心神不安,担心母亲出了什么意外。
学校里代课的生活完全结束了,他空手而去空手而归,感觉上就如同跳到水里游了一圈,出来后只带了一点水珠儿。因为没有学生,没有临时的同事,他先前的那种不安又袭扰上心头。又过了两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就打电话给王林,让他问一问家中的情况。王林说:
“想通了?这就对了,早就该回去了。给我电话号码。”
李晓辉为难了,他到这里的第三天就新办了手机卡,所有的他旧日亲人的号码他都删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他努力地回忆着,恍然觉得马春荣的手机号是14703625238,就含糊地告诉王林,让他试拨一下。过了一会,王林回话说,不对,那不是马春荣,让他再好好想想。李晓辉提供了几个号码后,王林回话说都不对。他让李晓辉直接回去,不必先探问,也算是给他们一个惊喜。
李晓辉不想给他们一個惊喜,他只想知道家中的情况,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手机,试图找出蛛丝马迹。忽然,他眼睛一亮,儿子在赵守业小卖店门前拍的照片中,描画在牌匾上的电话号码清晰可见。李晓辉如获至宝,急忙将照片放大,然后把号码记下,再用微信传给王林,并说这次没错,是赵守业二叔的。他嘱咐王林不要说走了嘴,随便怎么编就不能暴露自己。
隔了一阵子,王林回过话说,打通了,也要到了马春荣的电话,只是……
只是?李晓辉听他半吞半咽地说话不免心中打鼓,担心家里出了事情,就急切地问道:
“你说话呀,只是啥?”
在电话的那一端,王林说:“晓辉,你别急啊,听我慢慢说。你家老太太、老太太她走丢了。”
李晓辉脑袋轰的一响,仿佛被重物击打了一样顷刻间就短了路。他愣怔怔地举着手机,完全听不到王林在呼叫他。
“你说的是真的?”李晓辉愣怔了好一会后,终于将手机贴紧耳根。
王林小心翼翼地答道:“真的,晓辉,你快回去吧。老太太都没半拉月了,现在……”
王林的话还没说完,李晓辉的手机掉落下来,在炕上弹跳着,倒扣在炕面上。突然间,他张大嘴巴下唇向两边牵扯眼睛紧闭着,压抑地哭起来。
天在旋转,天又像空虚得不能有任何填充;地在下陷,地又像渺远得在宇宙的尽头。李晓辉此刻的脑袋里空得像天,远得像那大地。
所有的旧日情形都涌入眼前,所有的过往情境都在映进心田里。他就这样悲戚哀绝地坐着,坐到了夕阳西下,夜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