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五章 他的心境
赵守志选了一个无风的日子特意和叶迎冬坐公交车走上了回父亲家的路。
春夏之交的原野上已是一片新绿,远处的白杨树带分隔着原野,像一帧帧图画,温馨唯美。
在离村子还有二里路的树带前,赵守志喊司机道:“师傅,停一下车。”
赵守志从车上下来后,伸出手迎着叶迎冬,却见她摆手示意着叫他躲开。
公交车远去后,赵守志打量着穿着运动鞋一身紧俏淡装的叶迎冬说:“别有一番风味!”
“我又不是一道菜,怎么还风味了?”叶迎冬笑道。
赵守志的眼睛须臾不离叶迎冬的身子,说:“比方,比方,不过你现在确实有风采,干练爽快!”
按着事先的商定,他们走进了这带垂直于道路的树林。
“和你走在树林里,享受自然的风光,好像是第一次呢。”说话时,赵守志牵起了叶迎冬的手。
叶迎冬有些许的忸怩,前后看看说:“多大岁数了,还手拉手?”
“小棉袄又不是假的,看就看呗,也不是搞破鞋。”他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说此话时他想起了傻杰子。
叶迎冬不解地看他傻笑的样子,问道:“乐的啥嘛?”
“我在乐傻杰子,她太有意思了。”赵守志答道。
“啊,那个傻杰子啊,我知道,她家原先和我家不远。她爸是老战士,打过老多仗了。”叶迎冬饶有兴致地说。
赵守志没有顺着她的话题,转而说:“这儿原先是一片松树地,那么大,东西有五六十米。你来过吗?”
“我来过呀,我哥领我来的。”叶迎冬答道。
“对,那时你才这么高儿。哎,那阵儿我和你说话你咋不搭理我呢?”赵守志嬉笑着,斜眉吊眼看着叶迎冬。
叶迎冬拍了一下赵守志,说:“啥时你和我说话了?我认识你大贵姓啊!”
又是哈哈的不怀好意的一阵笑后,说:“就是那天,下了小雨儿后,你穿着你哥的海军衫儿披散着头发,还、戴着一顶破草帽。”
叶迎冬认真地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天是哪一天。过了一会,她忽然醒悟赵守志是在逗她,就扬起拳头锤在他的肩上。
笑闹了一阵后,赵守志不无感慨地说:“一晃这多年匆匆而去,回想过去,恍若昨日,历历在目。迎冬,我小的时候常和赵守林赵守中他们一起来这里,还有白三孩子李四坏,一共有七八个十来个吧。那时真好,整天就是疯玩,无拘无束的,不知道啥是愁苦啥叫忧虑。一进这松树地里,就能闻到松树油子味,天气越暖味越浓。有时我拿小木棍儿在树上粘,粘得满满的,再用火柴点着。有一回,差点没失火,把地上的枯草整着了。我们一小帮赶紧扑救,一个个造的跟小灶王爷似的。这树上啥鸟都有,高粱颏儿、烙铁背儿、耗溜子、三道子……鹐叨木最好玩,那小脑袋像小凿子似的梆梆儿一个劲地啄,就那么勾住树干上不掉下来。前面、当腰那有棵树长打斜了,就横在那儿……可是,松树被伐掉了,栽上了这么一窄条条的杨树后,我就再没有来过,也是自己念高中了,没时间。”
赵守志叙述着,将自己带回了遥远的过去。
在树带的南端,赵守志驻足望着,仿佛望着已去的岁月。
“原先这儿是一片荒地儿,我和守中大哥在这里打过柴禾。你知道这地方叫啥名儿吗?”
叶迎冬听他问自己,就答道:“我哪知道?”
“叫西磨盘地,你看,这地垄是不是都转着圈?我一到这里就转向。”赵守志一边转身沿着田间的荒道向左转一边说,“有一次,我们一小帮在前面边第二小树地儿南面的土坑里抠黄土泥,准备回去抟泥蛋儿,抠着抠着守中大哥领来的大黄狗就顺着道回家了。哎,我一看,那条东西向的道呈南北向的了,再看村里的房子都坐西朝东,就像在童话里的一样。”
叶迎冬忽然站住了,看着赵守志,眼睛里含着特别的光彩。她说:“你那时特别可爱吧?真的,那时要遇上你多好!”
叶迎冬说完,张开双臂抱住了赵守志。
在被赵守志称为第二小树地儿的树林旁,他们折向北面,没有继续前行,因为叶迎冬怕那一片坟地。
由树地旁边的田间小道到公路上后,叶迎冬跺跺脚,又拍打了裤脚,说:“田园半日游完成了,上你妈家吧。”
叶迎冬一到赵庭禄那儿,就把自己放到在炕上,像干了重活一样哎呦呦地叫。张淑芬问她道:“怎么了,累成这样?”
“你大儿子故地重游了,从南走到北从西走到东,绕了好大好大的一个圈。”叶迎冬仰面说道,手在半空中划着。
张淑芬和叶迎冬闲聊时,赵守志到园子里薅了一大把鲜葱扒起来,然后拿进屋里,这时,张淑芬正说着:
“一不留神宋丽萍就没影了,马春荣找啊找的,哪找去啊?黑咕隆咚的正赶晚上时,啥也看不着。没招了,等天亮吧。天亮了,老马家老李家人,还有守业都撒出去了,最后在北五屯的火车道的涵洞找着了。拉回来以后还说呢,在火车站待一宿,可冷了,地上还有冰呢。给马春荣气的,咬牙切齿的。”
赵守志虽然已经知道此事,还是问道:“啥时的事呀?”
“有小溜儿半拉月了,就是你来的第二天。”张淑芬回答道。
赵守业进来了,他一看见叶迎冬就打趣道:“稀客,来一趟不容易啊。大哥,吃点啥?”
“别没正形,都老嫂子了还嬉皮笑脸的。”张淑芬批评道。
“哪老啊,比我还小一岁呢,人站的地位好,咋都得叫嫂子。妈,等会过那屋去,我回了,没人呢。”赵守业说完出去了。
叶迎冬依旧仰躺着,说道:“那咋整,我狗尿苔不济长金銮殿上了,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赵守志拿起塑料刷子在炕上扫了几下,问:“亚娟没在家?”
“没有,‘夜个儿’上云飞那去了,看孩子,说是想了。”张淑芬说话时,将炕革上粘的透明胶用力按了按,“老开,都粘好几遍了。”
因为叶迎冬来,张淑芬特地做了四个好菜,她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儿媳的重视。
赵守志和叶迎冬吃过饭后坐两点半的车回到家里还没有二十分钟,林琳发来微信消息,向他约稿,说题材不限,但求文笔,能触动心灵。
今天的经历正好是可以用来书写的题材,于是他打开电脑。
花了一个多小时,这样一段文字便呈现在电脑屏幕上:
那路、那树林、那一片天上的白云
我的旧日的影像中那两片小树林永远郁郁葱葱,也有秋日里红的枫叶招招摇摇肆无忌惮地炫耀它的涂装。
诸多的记忆中大的线条尚还清晰,细小的部分早已模糊。朦胧的色彩如雾一样笼罩着,那记忆就有几分梦幻的味道。这很有情趣吗?
春天的细雨中,一切如烟。纵或横的杨树林带很让我疑心是从哪一幅画上裁剪下来的,总有童话般的色调。广阔的土地向远方铺展,与无限的天边相接,那里有梦生成。
草欣欣然长出来,树叶悄然绽放,小树地里的枫树也偷偷地将春装换上……这景象是不能用文字来描述的。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去玩儿。
春雨绵绵。细针一样的雨丝倏然间钻进脖颈,就有了一点凉意,也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快感。这种感受延续到现在,成为一种时光既逝的怅惘。
村外的土路弯曲着向邻村延伸,路边的杨树稀稀落落,不很规矩地守护着。我能看得见第二小树地儿北边的四棵大杨树直指苍穹,不屈不挠。第二小树地儿阻隔不了我的视线,大树地里高大笔直的松树常青常绿,永远给我一种端正威严的感觉。
宏阔的框架还是要说一下:有风在天上,习习拂面或者凛然而过。地上有我的村子,坐北朝南,日日有新却又不知不觉。从村子里扯出一条道路,曲折向西北,与另一个被称为公社的村子相通连。由村口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过第一小树地儿和第二小树地儿,最后是大树地。在第二小树地儿和大树地中间,有一个硕大的坑,是取土后留下的。依凭它的用途,拉黄土大坑就成了它的名字。
如果要讲述得清楚,这几句话确实不够,但繁缛的介绍本不是我所长,就此打住。
大的立体的框架若此,再填充进细致的叙述就是对往日深深的回忆。
春雨总是有停下来的时候,春日绚丽的时候去小树地儿大树地或者去拉黄土大坑后所得的感受什么不同吗?玩耍的心理被搅扰的情况少而又少,大多时候是不管不顾置若罔闻,风、雪、雨、露只是一种调剂,亦或是一种点缀,一种陪衬。若风雨急骤,倒也成了一种不可多得的背景。
夏天或者秋天似乎是对春天的重复,只不过是庄稼已长高,树叶已绵密。能想见得到在那样的景象里,几个奔跑的小人儿在草地上在树林间在硕大的坑里忘乎所以不知疲倦无视时间的流逝。
偌若让我重拾那份心境已是不能,旧路可以重走,旧地可以重游,旧物可以再次细细地打量,但那已去的时光永远地去了,不会再回来。严格地说,所谓的路已不是旧路,那路已经曲直而且铺上了水泥;旧地似没有变化,但那口电井没有了,两个小树地儿已残损得失去了原来的样子,大树地里的松树早已被砍伐殆尽而后植以白杨;拉黄土大坑也已被修整过,没有了旧日的粗犷……一定要找出与旧日毫无二致地方,就只有那片坟莹了。
那片坟莹永远静默无言,却有叙不尽的故事在每一个坟头上萦绕。我年幼时心灵中些微的恐惧不只是因为坟地而起,也因为由坟地而想起《鬼狐传》,似乎那鬼狐与眼前的坟相通,不定什么时候那断首的书生就会从坟头上跳跃出来,将我置换进去。我的这种心理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有哥哥们与我一同玩耍。
旋转的感觉缘自无序的田垅,东已非东西已非西。遥远的有太阳的地方林带如梦,温暖由那里生成,再向这边传导。这样的感觉是唯一传递到今天没有纤毫的改变且为我所接受的。
今天,我从坟地向东北走,再折向北,过二里许,就是斜向西北的村路。水泥的路面自然为出行带来了方便,却也失去了原有的乐趣,不见了车辙,不见了雨后低洼处的积水,不见了泥泞之时零乱错叠的脚印,也不见了风狂之时雨点在路面上留下的斑点……
我用相机记录时,知道自己是想找回当年的感觉。天空依旧,田野无声,那道路上跑的车风一样的驰过去,远非马车那样缓慢有律。
天上的云在走,只有它不变。
赵守志将写好的文章发给林琳后,说:“我这还有一篇,是上周完成的,我可以发给你,二者选其一。如果都不行,我再另写一篇。”
他将那篇文章找出来,仔细地阅读:
我总是有一种奇怪的想法:访名山,问大川,遍行天下,历游九洲,最后居于一地,前临小河,后倚青山。这当然是理想的境地,绝不可能求得。
我从小时起,就不善学习,表面上看不木讷愚钝,但也绝不灵通伶俐,所以被大人们叫“小糊涂虫”。一个很搞笑的一个名字,这个名字被我坦然地接受,没有一点点的反感。说担然好像不大贴切,应该是木然或是漠然吧?
以我这样的天分能一路在学校里学下来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我的成绩如何呢?简单地说一件事,便可知答案:到小学五年级时我才识全韵母,但不知有整体认读,以至于在教学生时闹了一个很大的笑话。
通常说,人都喜欢怀旧,每每在时日渐失时多有感慨。随手翻古诗古文,就可以抓到大把的感慨光阴一去不回的句子。我想将旧日子封存起来,只留下现在,那样就可憧憬未来了。但有限的未来又多有浓重的末日的昏暗和不确定的变数,就无奈地将目光重投回过去,在实实在在的影像中拾取曾经的快乐与幸福。
天空中去峦聚集又散开,长风掠过去又停歇,雨雪是剪散的幻梦,霜露是细分后的情思。没有人能告诉我所有事物的初始与终了是不是遵从一个看不见的守则,因循着一个无形的定律。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终结之后会是什么样子。未来的不可预知有时让我感到茫然无所适从,现在又不好把握,过去的一切虽如霓虹一样色彩斑斓却绝无回复的可能。
这种心态注定了我想逃避,远离尘世的喧嚣杂事的烦扰,到一个清静之地度我余生。
所谓的清静之地似乎就是山之一隅水之一侧。在此,我结庐辟地,担水扫院,坐看日出闲观日落,闻林中鸟语听浅水潺潺。
这恐怕是消极的避世倾向,或如老庄一样的循自然之道,也或者是像叔本华一样的悲观主义,亦或是其它的我法归类的精神与意志的属性。
我知道逃避是不可能的,循自然之道又不合我的个性,积极的处世也不与我一惯的行为相吻合,所以自我的辨识的结果是:糊涂地矛盾着。我觉得我会一直糊涂地矛盾下去,绝无清醒的那一天。这颇有些喜感,会让人掩口而笑。
老子当年过函谷关后飘然西去,一定是去了他理想之地;陶渊明居于南山之下,怡然自得;李白仗剑行天下,何等豪迈……我不能与他们相比,那我又能与谁相比呢?这当然是一个疑问,这个疑问无须解答。
几年前从遥远的南方回来时,看到山间一两幢精致的小房子,便生出居留此地的意愿。从本心上讲,我并不觉得那是殊胜之处,既无茂林修竹又无湍流飞瀑,既不清幽又少有宁静,但因为有别于平畴万里之景致,就有几分向往了。我有时疑心,李可染的《万山红遍》就是取意于此,那弯曲上行的小路直通山的深处,在那里可以约见先贤的灵魂。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简单的幸福就在眼前。因为简单,就不必费心费力地追求。查海生的精神世界里丰盈与孤独并存着,在那清亮的钢轨上无限延伸,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着落在那一片理想的空虚中,那里有尼采、海德格尔。
我不认同壮美的死亡,一切的自我了结都是对个体与整体的不负责任;但我又构画不出矛盾的精神世界里失落后的结局。
我曾经想过不同死法所带来的体验:自缢时的窒息会让人产生幻觉进而意识停止;服毒时腑脏翻腾五内如焚;溺水时无边的灰暗汹涌而来淹没了现在与往昔……
恐惧!因为恐惧我不敢尝试!
假若壮美地死去了,就不能面向大海,不会再看春暖花开了。
人生是要承受痛苦的,那需要的是无比的勇气,比静美地死去更悲壮。
我的率性而思偏离了我文字的初始主旨,就收拢回来。哪里是我理想的境地呢?若是没有,那就在心中择一隅空白之处,放进我的过去与现在,放进我曾经的憧憬与回顾,放进我的觉悟、认知与疑惑。
赵守志确认没有错字语病后发过去,并附言:这是我心境的写照。我不知以何为题,所以没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