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五十五
我没事,老师,您接着说。我在听呢。
从俄狄浦斯的故事里,我们能看到命运是无须任何理由地降临与发生的。俄狄浦斯是一位好国王、好丈夫、好父亲,为了避免杀父娶母的结局竭尽全力,反而无声无息地落入了命运的罗网,成为了凶手。命运不是由他自己决定的,但他自己却在无意之中亲手铸就了命中注定的结果,且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是不是太冷了?我去帮你拿件衣服披一下吧,你都冷得发抖了。真的不需要吗?别怕,老师在这里的。还想往下听?好呀。我先前说过,《俄狄浦斯王》是一个悲剧。但它之所以是悲剧,并不是因为俄狄浦斯落到了这么一个凄惨的境地。不是好人很惨就能称得上悲剧的。在古希腊,悲剧要能唤起一种崇高感,给观众带来“净化”。俄狄浦斯有他自己的英雄气概,在调查案件时,他渐渐发现了所有线索都在指向自己,他的母亲也发现了,出于保护孩子的目的想要阻止俄狄浦斯继续调查,把悲伤埋在自己心里。但俄狄浦斯没有逃避,他要兑现对臣民的承诺,要解除瘟疫,也要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即便真相是最为残酷的也要一查到底。得知自己是凶手后,他也没有为自己辩护,而是接受惩罚,刺瞎了双眼,流放了自己。在遥远的古希腊,人们还是相信神明的。然而,与高高在上操控着命运的神明相比,俄狄浦斯并不渺小。他不能选择杀父娶母的宿命,但能选择像个英雄一样勇敢地直面自己的命运,既不屈服也不堕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毫无怨言。[2]
可是,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吗?毕竟是神话,毕竟是文学作品,不是真实的。人在命运面前脆弱得很。老师,我想说一句话,不是想惹你生气,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我觉得文学没那么有用。命运真正落到人身上时,那种黑暗的重压一下就能把人碾碎了。我也读过一些书,想从它们之中获得一点力量,但在命运骤然降临时完全没用。书不能帮你抵御命运。它带不来什么帮助,连钱都换不来,塞万提斯不就是穷死的吗?连送葬的人都没有。有的作家所写的和所作的也相差很大呢。我好像特别想说话,一下就滔滔不绝讲了很多,还好脑子转过弯了,把“海明威这样的硬汉都自杀了”咽回了肚子里。
你说得不错。文学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多用处。周老师延续着那种平静温煦,手轻轻搭在我的脑袋上。或者说,文学本身并不是因为有很强的实际作用而存在的。生活中遇到了什么事情,抱着一本书想办法、找斗志是有点缘木求鱼的。老师很高兴能看到你有自己的思考。没错,许多作家在写作与生活中是完全不同的人,不能一概而论。文学不是即插即用的,要有长时间的阅读、思考与沉淀。它不一定是对症下药,也很难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需要在生活中慢慢感受。就像你们的比赛,站上赛场是长久训练的结果,而比赛瞬息万变,和训练的内容想必也很不一样吧。总之,文学没那么了不起,也没那么“有用”。它能传递一些知识,但不是实用工具,没法带来多少财富。但有了一定的阅读和生活阅历,也许有一天会突然发现它对你潜移默化的影响。“慕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3]
“还有一点要始终记住。书读得越多,学到的知识越多,人就应该更加包容平和,更从容地面对生活。不要让知识变成你目空一切、碾压他人的资本,也不要过度地把它们当成向上爬的手段。阅读与写作是为了交流,和别人交流,和自己交流,要能消除人与人的隔阂,而不是加深它们。不少作家和读者都走过这样的弯路,充满了傲慢与偏见。希望你不要把文学当作炫耀的谈资。”她用手摸了摸我的脸颊,露出信任的笑容,“当然,我想佩韦是不会这样的,对吧?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有点讲远了。黑暗的命运可能确实难以避免,就像你们今天遇到的那些不公。越具体的事往往越能想到应对的方法。我想,一方面你们要尽力去争取自己的权利,王老师肯定会负责这件事的。另一方面,不要让它动摇了你的信念。老师很能理解大家的不甘心,能有这样的不甘是好事,说明我们内心充满期待而非得过且过。你知道西西弗斯的故事吗?那也是个希腊的传说。西西弗斯被众神惩罚,要永久地推着巨石上山,但每到山顶巨石就会滚落。于是西西弗斯周而复始地推着巨石,日复一日地重复这种工作,没有尽头。有时生活便是如此无望与无效。但是,一位叫加缪的作家告诉我们,西西弗斯是幸福的。永不停息地推石头是荒诞的,但西西弗斯清楚自己的悲惨与荒诞,更知道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他否认诸神,并继续推着石头循环往复地爬上山顶。这就是一种抗争,即便巨石脱落,不断登上山顶也足以使人内心感到充实。西西弗斯没有被荒诞吞没,他选择了幸福,比所推的石头更坚强。也许这个故事有些晦涩难懂,那不妨想想那句老生常谈,罗曼·罗兰的话,‘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生活与命运想压垮一个人或许不难,谁都有扛不住的瞬间。但有时总有一种力量,能支撑着人,使他们不被改变。文学或许能提供这种力量,或许不能,因为有时文学反而会使人看不清生活,或是看清了生活便不再热爱它。但是生活是广阔的,有无数的可能。也许就是某一分钟的相遇,一个眼神,一个难以忘却的下午或傍晚,都足以支撑人走完一生。‘灰色是一切理论,人生的金树却是长青’。”[4]
好像黄老师也跟我说过这句话,虽然有着细微的差别。突然觉得,自己本不需要问周老师这么多问题,也不需要麻烦她花这么多时间为我解答。她是对的,回答在生活之中。周老师不只是讲台上的老师,她是在文学社的阳光与微风里告诉我们轻与重的那个人,在生活与命运曲折不断的激流中始终镇定自若,保持着自尊与风度。我疑惑与思考了很久,不必说出的答案其实早就在眼前了。
“谢谢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觉得你变了。”
我有些惊讶,但老师的目光仍充满善意,可能还有一丝欣慰。
“过去的佩韦总不敢看着别人,无论是说话还是倾听。不过今天的佩韦至始至终都在望着老师呢,眼睛特别明亮和干净。你也比以前更有活力了,听说也动起来了,做了很多事情。王老师让你当队长真的很明智呀。”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递给了我,“但是,有些东西老师还是不能收哦。”
是一些钞票。之前和大家来病房看过穆铮,我用涛涛给我的钱买了果篮,把自己的所有零花钱都换成了整钱,偷偷塞到了果篮里面。
“老师……这,这是我自己的钱。我是想帮帮穆铮。确实不是很多,可能也就是杯水车薪。不,我不是说够不够……穆铮是我的朋友呀,钱是给他的。毕竟……”顿时有点手足无措,想解释却也结结巴巴的,不知该怎么说,生怕起了误会。
这下完全不敢看着她了。
“放心,我们能自己解决问题。你们来看他已经很麻烦了,周末也都挺忙的吧。”老师把钱塞到了我的手心里。
“但是,老师,你看看……”我慌忙翻动那些皱巴巴的钞票,从五十元与一百元中抽出了那张绝无仅有的五块,“其他都是我的,但这张五块钱是一位分校学弟的,我们做过对手。他家里条件很不好,二十块钱的球鞋都买不了。但知道穆铮的事后,他也想帮帮忙。老师,我明白,我都明白,您是我最尊敬的老师,穆铮也是我的好兄弟,但您要把钱还给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学弟说……”
“老师知道了。请等我一下。”她拍拍我的右肩,转身开门进了病房。片刻之后,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出来了。
“我们收下这张五元的,也再收一张五十块的。这本书还麻烦你给那位学弟。下周我会送你一本一样的。”她从我手里接过了五十五块钱,一本有些发黄的书交到了我手上。《上校无人来信》,封皮上有一只用圆珠笔画上去的公鸡,昂扬着脑袋,顶着火焰般的红色鸡冠,仿佛永远也不会低下骄傲的头颅。不知是谁的手笔,穆铮或周老师吗?还是那位我再也无缘见到的英雄父亲?也可能出自一个我永远也不会认识的人。书的年纪很大了,1985年印刷的,比我还老呢。经过一次次的辗转,它会来到飞飞的书包里,公鸡仍头颅高昂。而我之后得到的则是一本叫《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的书,封皮上同样是只雄鸡,但它是印刷上去的。之后的岁月里,我会周而复始地将它从开头翻到结尾,再没有什么是比最后那几句话更令我记忆犹新的了。[5]
我想我不会去打那些电话的。我要回到场上,一心一意地战斗,把尚在手上的那部分命运握住,然后便是静静地、漫长地等待巨石从山顶滑落。
[1]这些话都引用自巴尔扎克的《高老头》。这里提到的米乐的事参见第二卷第20章与第27章。
[2]《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腊作家索福克勒斯创作的悲剧。索福克勒斯与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德斯并称为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代表作《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安提戈涅是俄狄浦斯的女儿。
[3]王国维将治学分成三种境界。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出自晏殊的《蝶恋花》,指寻找。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出自柳永的《凤栖梧》,指坚持。第三个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出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是突然间的大彻大悟。
[4]加缪对西西弗斯的解读出自《西西弗斯的神话》。罗曼·罗兰的话出自《米开朗琪罗传》。最后一句话出自梁宗岱版本的《浮士德》。
[5]这两本书是一本书,是加西亚·马尔克斯1961年的作品。前者是未获得版权时的翻译名,出版于1985年,所以年代较为悠久。后者是作者授权后的正版译名。该小说的结尾十分经典。作品写一位70多岁的老上校盼望养老金而不得的复杂心情及因此而生的窘迫生活。这位上校年轻时即参加过革命。战争结束后,新政府许诺要给他们养老金安度晚年,他妻子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儿子也被反动者害死,老两口孤苦伶仃,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政府能信守承诺,寄来养老金。但是,上校的这种等待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成了绝望的等待,有抚恤金的信似乎永远不会到来。那只骄傲的斗鸡是儿子留下的唯一遗物,上校的生活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几次想要变卖它维持生计,内心却不愿放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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