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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景泰之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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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十七年八月丙辰。

子时的夏央西城,燃着燎天的大火。异日的冠军侯霍宪,还未到束发之年,正随着一众妇孺,亡命于这夜色与火焰的缝隙间。

道路两侧的官居大宅大多已被火焰吞噬,燃烧的木材发出"喀吱喀吱"的声音,轰然倒下。空气中弥漫着焰烟的呛人气味,还夹杂着些许尸体焚焦的糊臭。

"嗖"随着一声划破空气的刺耳之音,霍宪身旁一人突然惨叫,只见一根羽箭已深深没入了她的后背。她摔倒在地,却没有人搀扶。人们只是哀嚎着,奔逃着。但随着那一声声可怖的破空之音和不间断的惨叫,尸体几乎铺满了街道。鲜血流淌到了路旁,与火焰交融,映得满街尽是血色。

四周不断有人嘶叫着倒下,霍宪却觉心中木然。自半个时辰前娘亲为了掩护他与姊姊们逃离,惨死于燕兵刀下后,霍宪便昏懵了。他乃丞相家幼子,从小便受父母与姊姊们的照怀,从未经历如此大变。此刻霍宪已如一具行尸走肉,若不是还有父母遗嘱在身,怕是已经引颈受戮。

身后的马蹄声在不断放大,追兵已距此不足百步,霍宪甚至已经可以听到后方的引弦之声。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娇喝:"别走大道!分散进前方商巷,巷窄过不得马。"女子虽喊得声嘶力竭,但生死之间又有几人在意旁人说甚么话?故逃过商巷时只有一小簇人拥入。

须臾,一队弓骑从后头追上了还在大道奔逃的众人。他们哈哈大笑,抽出腰刀见人就砍。片刻之后,看着满地的尸骸,领头的满脸笑意:"这得值多少银两,发财了!”又扭头吩咐他的手下:“留几人去割头,其余的与我追,燕王有令,乱臣家属,一个不留!”说完便下了马,向人群逃离的巷口奔去。

霍宪正在窄巷中逃窜。先前那喝声离他较近,又感其音色颇为亲切,是以虽霍宪仍魂不守舍,却是自然而然地听从了那女子的判断,随着小簇人拥入商巷。可还没等霍宪在巷中逃得几步,后方士卒又至。顿时,士卒的喊杀声、妇孺的哀求声、铁刀砍入血肉卡在骨骼上的摩擦声响成一片,这窄巷俨然成了绝佳的猎场,人们如同被围的猎物般被肆意屠杀。幸而巷道深处四通八达,前方的人已然没入其中。士卒只得分散开来,在身后紧紧相追。

霍宪在巷中左拐右扭,但是始终甩不开身后数名士卒的追杀。此时,周围只剩一身着黑衣的女子逃在他前面,身影有说不出的熟悉之感。忽然间,霍宪听得后方士卒脚步声骤停,还没等他窃喜,却听后方引弦声大作。一支箭矢掠过他身旁,射向前方的黑衣女子。危急之际,霍宪本能地催动起往日娘亲教授的功法,将内劲凝于脚下涌动,他的速度暴涨,甚至超过了空中的箭矢,将黑衣女子扑倒在地。

“你……”女子扭头正欲怒喝,却看到了插在地上的羽箭,不禁一呆。霍宪也看清了女子的容貌:是邻佑的张家姊姊。他急忙起身,拖着黑衣女子向前奔逃。可才逃出三十余步,霍宪身形陡然一顿,那股内劲消失了,任凭他如何运行功法也无济于事,不由心中暗暗叫苦,深恨往日随母练功时的偷懒耍滑。

此时霍宪已然脱力,脚下一软,摔倒在了窄巷的拐角处。他知自己无力再逃,遂抽出腰间匕首,向那黑衣女子喘着粗气:“张家姊姊你快逃罢,我,我来挡着。”正说着,士卒刀上铁环的呛啷声已经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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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时辰前。

异日的长乐公主张轶,方及笄不久,正在谋划着如何焚烧自家的官宅。

张轶的父亲在朝中任治粟内史,其人在财政上有多天才,在家事上就有多混帐。张轶的母亲原是夏央四大家之首,倾心于当时还是个穷酸书生的张父,便自花重金在青楼赎了身,嫁给了他。二人婚后本琴瑟和鸣,直到张母四年前得了怪疾,颜上流脓,青丝尽落。张父见之生厌,宁可日日在妓院中寻欢作乐,也不愿为张母寻医疗愈。张母郁郁而终后,更是命家仆以草席卷之,弃于巷中。若不是邻佑丞相家主母心善,帮忙买了棺椁葬下,怕是真要暴尸街头了。

今早张轶在窗下听得后母与张父商量,要将她嫁与少府家的痴呆嫡子,便知此地难再留。幸而她早有预谋:自几年前母亲惨死,张轶便开始计划复仇。打火石与火油已然备齐,只需等到夜半无人时,她便可纵火烧宅,趁乱逃离。

此时张轶兀自坐在柴房-------其母病后母女便被赶到这住下------推演着计划可有漏洞,忽然想到:“邻佑霍家与我有恩,若是火势太大殃及到他们就不妙了。”便悄悄推门,蹑足向后院桃园走去。

进了桃园,其时八月,满园果香四溢。张轶见得一少年正悄悄攀在树上摘桃,便轻咳一声。那少年也不惊慌,慢悠悠的转过头来,正是霍宪。他笑道:“我就猜到是张家姊姊。”

张轶故作严肃,俏颜一板:“又来我家偷桃,贪吃。”

霍宪却大摇其头:“张家姊姊此言谬矣。实是我家两姊姊嘴馋,又不肯屈尊行偷窃之事,却来差遣小弟。小弟我深明孝悌理义,只得忍辱负重……”

话方说到一半,只听院墙那侧传来声响,俩女子已翻身立在墙头,一人笑骂着:“偷桃让姊姊们帮你放风也就罢了,怎地被抓还要替你挡刀?张家妹妹可休要听他胡言。”另一人冷哼一声:“你再贫嘴我就告诉娘亲,罚你练功一个时辰。”

四人在桃树下席地而坐,一边吃桃,一边谈笑。张轶貌似不经意地随口一提:“今年处暑似乎热上不少,连桃树也不似往年繁茂,怕是会走了水罢?”

霍家姊姊好像被桃噎着了,拍拍胸脯缓了缓:“.娘亲也是这样讲,特地命人在院中放了好几大缸水,怕是我们两家同时走水也能扑灭,张家妹妹且宽心。”

四人又说笑了会,张轶心中有事,便先行告退,回到柴房做最后的准备。

到了子时,张轶身着黑衣,悄然将火油浇满在张父的寝房外,又轻手缓缓地用铁链将门锁住。可还未等她点火,夜空却已然大亮。张轶心下一凛,以为事情败露。可当她抬头看去,竟是遮天的火矢,犹如无数遨翔在空中的火鸟,急驰而来。张轶倒吸一口凉气,拔足便往后院跑去。身后火油已被箭矢引燃,听得房中张父与后母的惨叫,她只觉大仇得报,心中快意非常,虽是逃命,步履倒甚是轻快。

张轶贴墙而走,躲避着天上火矢。入了后院,后门却燃烧着,门外还有喊杀声,她只能奔进桃园。可才刚进园中,家仆的惨叫声便从身后传来。走投无路之下,看着那面霍家姊弟随意越过的两人高院墙,张轶咬了咬唇,只得尝试在墙面上攀爬。她不似霍家姊弟那般人人练功,却自幼与娘习舞,身姿玲珑,体态轻灵。现下墙壁上又插着数根箭矢可作踏板,故虽颇为吃力,但张轶还是翻过了院墙。只见得霍家后门已开,门外一个女子虽已身中数箭,仍浴血挺枪挡住了数十名士卒,声音凄楚大喊着:“走啊,快走啊!”正是霍家主母朱氏。张轶踌躇了片刻,微叹一声,还是混于一众妇孺之中向门外逃去。虽然朱氏于她有恩,但此刻上前只有送命,起不到任何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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