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无论农村还是城市，江湖不仅是打打杀杀，而且也是人情世故。而且农村的“打打杀杀”，在曾经的一段时间内达到了常态化的程度。家家户户都在拼命维护自己的利益，一言不合轻则吵架，重则大打出手，村干部有时候也管不了。任何事物发展的初级阶段，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也是解决问题的终极途径。当然，这样无所顾忌的“斗争”，现在是一去不复返了。

青林目睹的最大规模的群架，发生在后街废弃的氨水池边，打斗双方为赵志胜一大家和赵春章一大家。赵志胜母亲是个厉害角色，年龄虽大，但眼神凌厉凶狠，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江湖中人。她有三子一女，大儿子赵志胜，二儿子赵志刚，小儿子***，女儿赵志芬，均长得身体强健、人高马大。赵春章也是兄弟三人，老二赵云章，老三赵洪章，也都是膀大腰圆的庄稼汉，不过看起来身体肌肉没有那么地紧凑。

两家素来不睦，平时关系就相当一般，碍于是一个生产队的，平时见面打个招呼而已。这一年由于天气干旱，队里组织筹资打机井，双方就在费用分担方面出现了一些分歧，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赵志刚和赵春章因为地界问题发生了纠纷，都认为对方越了界，这无疑是侵犯和挑衅，双方由争吵发展到动了手，赵志刚相比赵春章还是嫩了点，结果很快就被打翻在地。

回到家里，赵志刚跟大哥赵志胜一说，赵志胜那可是村里一霸，哪曾受过这个气，自己兄弟被人欺负了，那就相当于是别人骑在自己头顶上拉屎、往自己家脸上撒尿。跟家里老母亲一汇报，老太太两眼一瞪，大声骂道：“他奶奶的，从来只有咱家欺负别人的份儿，现在世道变了？竟然欺负到咱们头上了，给我打！”

一声令下，赵志胜带领全家所有成年男女，备了几把铁锨，来到氨水池边，他家的老母亲坐着马扎亲自督阵。消息很快传到赵春章家里，这等于已经是宣战了，如果不应战，那就成了缩头乌龟，以后在村里就没法混了。全家上下操起家伙事儿，迅速赶往事发地点。

首先出场的是女眷，双方扯着嗓子大骂对方不是东西，然后是指着鼻子骂，骂得狗血拼头，连祖宗八辈都捎带上了，骂祖宗那还了得，双方一跃上前，揪住头发就撕打起来。两边的男同志生怕自己的妹妹、自己的妻子吃了亏，一拥而上，赤手空拳地大打起来。现场一片混乱，围观的群众总越来越多，但一个敢上前劝架的也没有。拳头与拳头的撞击声、双方的叫骂声、哭喊声不绝于耳，场面触目惊心。

打着打着就打红了眼，赵春章看见自己家不占优势，操起一把铁锨就抡将起来，打在对方背上、腿上啪啪直响，不时有人跌倒又爬起来，双方从氨水池边打到氨水池里，又从氨水池里打到氨水池上，打得难分难解。赵志胜不愧是村中一霸，关键时刻他操起一块青砖，一下子将赵春章拍得晕倒在地。见有人倒地流血，双方终于停止了打斗，春章家属连忙将他往村里的卫生所抬，打斗结束了。

这次双方家庭的群殴，虽然规模和声势较大，但双方毕竟有所克制，没有造成大的后果。后经过村委会调解，这件事就逐渐平息下去。

亲兄弟之间也有争斗。彦芸家的两个儿子，大儿子长军，二儿子明军，同样因为土地边界问题发生纠纷，当场在地里扭打起来，别人劝都劝不住。

长军没啥文化，就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庄稼汉，外号“绵鸡”。不是说他性格绵软，起因是当地出产一种香烟，牌子是“锦鸡”，但长军哪里认识这个锦字，每当看到别人抽这个牌子的香烟，就羡慕地说：“这烟不错啊，绵鸡的......”从此“绵鸡”就成了他的绰号。

明军从小心狠手辣，经常与小伙伴打架，连大人们都说这孩子邪头怪脑，他也素与哥哥不睦。明军曾专门到外地学过一段时间的武术，有几分身手。

扭打中，长军只会使用王八拳，就凭傻力气，明显就吃了亏。明军倒退几步跳起来，使出了他在外地学过的连环腿，一下子就将长军扫倒在地，半天没爬起来。

青山和青林兄弟之间关系也不太好。青山虽然年长五岁，但显然缺乏一个老大哥的风范。青林性格厚道，不如青山能说会道，一些烧火做饭的杂活就落在青林身上，干就干呗，青山还经常故意惹青林生气。每当青林在厨屋烟熏火燎地干着活，青山就穿得干干净净地从厨屋门前走过，探进身去奚落青林：嘿嘿，烧火，烧火......青林满腹委屈又无话可说,眼看着这位老大哥出去玩耍去了。

吃饭的时候，青山也和青林抢菜。青山吃饭有个不好的毛病，总是喜欢拿筷子挑来挑去，不挑几下他是不会夹菜的，这种做法不卫生，弄得别人也没有胃口，但他这种习惯一直坚持了几十年，看来是改不过来了。

有一次吃炒菠菜，菠菜里淋了一个鸡蛋，青山和青林都想吃，就抢起来了，到最后一大块鸡蛋的时候，两个人的筷子交织到了一起，互不想让，最后就用筷子在碗里打了起来，越打越用力，筷子撞得啪啪直响，最后把碗也打翻了，结果谁也没吃成。

青山上初中时，曾经从地里捡了一只“鸭兰儿”鸟，放在笼子里精心喂养，爱不释手，有时也把鸟拿出来放风，在屋里地面上走动走动，顺便向村里的伙伴们炫耀一下。结果有一次，“鸭兰儿”只顾着在地上吃食，被青林不小心给踩死了，青山心疼得哭起来，大发雷霆，非得让自己的弟弟赔他的“鸭兰儿”，可是青林一时半会儿往哪里给他找“鸭兰儿”啊，在别人的劝说下，青山方才罢休，但狠狠地给弟弟记了一笔账。那时候，青林还不到十岁呢，他懂什么呀。

青山结婚后，对钱财看得就更重了。青林上大学非常困难，但青山一分钱都没有帮助过自己的弟弟。而且私下里向彦亭透露自己的想法，认为上学不应该花那么多钱，搞得彦亭也非常为难：“读大学，是你兄弟凭自己的本事考上的。我跟你娘也曾经说过，谁考上就供应谁读，这也是为人父母的职责。要不你说说，青林读书花的钱谁给出？其实你小姨和小姨夫已经帮衬咱们很多了，我看你在这件事上就不要再争了。”

后来，青林结婚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端，彦亭一分钱也没给儿子拿，让青林找青宝借的彩礼钱，还写了字据。房子，那就更别想了，青林自己想办法吧。可怜的老实孩子青林，似乎总处在“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境地，然而青林很满足，他觉得家里供应他读完大学，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他认为自己是非常幸运的。有多少人，甚至连这种机会和幸运都没有呢！

关于兄弟之间的感情，包括自己与青山哥之间的感情，青林也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兄弟之间固然存在一定的矛盾和分歧，但这是与人的生存需求、利己排他的动物属性密不可分的，人也好，动物也好，他首先要确保自己和自己家庭的优先生存，然后才是广泛意义上的利他性。如果缺乏基本竞争斗争的关系普遍存在，那倒是不正常的，人类社会的发展肯定也会遇到一定的制约和瓶颈。

但是在正确合理前提下的对外关系上，农村也好，城市也好，兄弟之间无论有多么复杂的内部矛盾，总体而言是能够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的。他们毕竟存在不可分割的血脉关系，那种内在的相互支撑是必然存在的，虽然表现的形式和程度各不相同。

青林想起了小时候与别的孩子打架时，他与哥哥之间的并肩奋斗，为了挣钱生存，为了维护彼此的安全，他们始终是站在一起的骨肉同胞。他们可以闹矛盾，但他们不允许外人的侵犯。普通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