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那么后来呢,爹爹还没讲你是怎么遇到霜叶的!”
“好好,爹爹这不是要继续讲了吗。”
离开了昆仑域的叶映波原本打算从此就留在俗世的,可当他被那满大街呼啸而过的汽车、摩托、电动车惊得在路边站了快一个小时后,叶映波还是决定另寻他处。就在他决定前往蓬莱岛的那天清晨,一阵婴儿的哭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顺着哭声找去,拨开一道又一道打了霜的枫树枝,最终在一颗彤红的枫树下发现了一个婴儿。
叶映波找了很久,可婴儿身上并无信物,只有襁褓上工整的绣着个秦字,寒风将枫树吹得落了一地的霜,叶映波温柔地笑了笑对着婴儿说到:“不如就叫你霜叶吧,秦霜叶。”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怎的,那怀中的婴儿竟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歪过头,似要对叶映波示好的样子,恰巧便露出了被襁褓遮住的右眼角。叶映波注意到,那里有三道发紫的胎记,他将手覆上去,竟能感受到微弱的修为在其下涌动:“既如此,你便跟着我去蓬莱岛吧。”
再后来的故事秦霜叶都记得一清二楚,她跟着爹爹在蓬莱岛长大,从小便听着自天水传来的阵阵潮声。爹爹告诉她,乘着竹排自天水一路向西,待驶出云洲便是昆仑域。那里也有一晏姓世家,蓬莱岛上的晏氏便是千年前从昆仑域渡来的一脉分支,晏氏自古便以医术闻名,千年间在蓬莱岛上更是将医术修习的登峰造极,故而有了蓬莱仙药能医百病,转死为生的传闻。
小时候的秦霜叶对昆仑域充满了好奇,她常常缠着叶映波,问他什么时候能带自己去昆仑域看看,而叶映波却总是不答。于是她只好撒娇让叶映波讲更多关于昆仑域的故事给她听,在那时的秦霜叶心里,昆仑域与遗世清冷的蓬莱岛不同,那里有熙熙攘攘的街巷,有正义又热情的四大世家,有无数与她一样爱玩爱闹的孩子,她千万次在梦里见过昆仑域,而每一次她的爹爹都陪在她身边,秦霜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当她真正去往昆仑域,身边再无那个一直陪伴着她,被她唤做爹爹的人。
蓬莱岛位于海上,常年雾气朦胧,特别是到了冬天,天地与海皆是白茫茫一片。秦霜叶一直觉得自己右眼下那三道黑紫的胎记甚是碍眼,置于这仙气缭绕的蓬莱岛上更显得她与魔教中人无二。于是在她反复的抱怨之下,叶映波不知去哪买来了一盒金色的花钿,他挑了其中三瓣轻柔地盖在秦霜叶的胎记上,女孩取来镜子,侧过脸,正巧冬日里少有的阳光打在那三瓣花钿上,将它们照地闪闪发亮,宛如传说中的金叶莲花一般。
第二日一早秦霜叶便贴了花钿兴冲冲跑到院子里找叶映波,与往日不同,平日里总在院里等着秦霜叶起床的叶映波今天却不知所踪,她找遍了每一间屋子,最终在书房的桌上发现了一封信。那是一封自昆仑域寄来的信,落款是一个叫叶锁澜的人,秦霜叶不用猜都知道这是自己的小叔叔,她将信展开,原本空白的信纸上逐渐生出密密麻麻的字来,待到即将写满一页时,那些字竟排队似的依次飘向空中,最后几乎列了有整整一墙。其中提及的名字秦霜叶并不觉得陌生,那些名字她曾在叶映波的口中听见过无数次,还未将信看完她便冲出门,向天水渡口赶去。
大寒时节的天水渡口比平时更为寂静,没有人声,就连潮水都结了冰,安安静静地停滞不动,只有海面上的雾气依旧纠缠着那些飘得极低的云朵缓慢流动着。秦霜叶尚未修习法术,只得一路跑来,待赶到时,只能依稀看见一方驶于云上的孤舟渐行渐远,她未来得及多想便踏上冰面,跌跌撞撞地向那孤舟远去的方向追,却终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在天水的尽头。
那天以后,秦霜叶每日都会去渡口等,可是大半个月过去了,叶映波还是没有回来。终于,她央求着一位老渔夫带她出了海,她并不敢肯定叶映波去了昆仑域,可每每想到自己的爹爹,秦霜叶的胎记便会隐隐作痛,于是她决定赌一把,就顺着云洲去昆仑域看看。
秦霜叶找到叶映波的时候他静静地躺在那条木舟上,平静地,没有一丝起伏地睡着。那把名叫岁晚的佩剑并未出鞘,它与叶映波一样,安静地与那一叶孤舟一道游荡在云洲之上。秦霜叶不敢相信地伸手抚上那柄黑底金叶的佩剑,若是往常,那些脉络清晰的银杏叶必然会流动着金色的光芒,带着银杏树的清香温柔地绕上秦霜叶的指尖,而如今,她费尽修为各处试探却也再感受不到那股熟悉的气息。
老渔夫叹了口气,背过身不再看两人所在的方向。他见惯了生死离别,却依然会有悲伤之感,身后的少女从不断地呼唤着叶映波三个字变为小声地啜泣,再后来许是终于接受了事实,她开始痛苦而又无助地咆哮,撕心裂肺的,似要所有人都听见她的怨愤般一声又一声,直到声音沙哑,无力开口。
渔船拉着木舟回到天水渡口时,岸上站着个女孩,那是蓬莱晏氏的三小姐,一袭霁青色的衣袍随风鼓动,恍惚间秦霜叶还以为是来迎叶映波登仙的天女。她远远见了木舟上的光景,轻叹一声,不知是想说与秦霜叶听还是只是自言自语:“映波哥哥带着仙药走后,不出几日便有昆仑域来使前来求药。阿娘告诉她,几日前映波哥哥便已带着仙药离开了,那女子再问,是去了何处,阿娘只答不知。”说到这里,女孩稍顿了顿看向秦霜叶:“我见女子的神情慌乱无措,许是遇到了格外棘手的情况,心道此时她必不好冷静思考,于是建议阿娘将推测的情况说与她。可阿娘说,蓬莱晏氏向来只道真言事实,从不妄加揣测,将推断之词告知他人。”秦霜叶神情呆滞地抬头看着女孩,她知道对方应当还有话要讲,果然,女孩稍作停顿便继续开口:“那女子见求药不成便拜别了阿娘,离开的时候就连我都能看出她眼中的愤怒,我心下只觉不妙可又不好阻止,于是便遣人上云洲四处查探。前几日,探子来报说并未寻到映波哥哥,不过却在云洲上发现了大量江氏迷阵所用符篆,我心中只道不好,又听说你也出了天水,故此便每日来这里等着。”说到这里,女孩没有再说下去,她从佩囊里取出数张显然已经使用过了的符篆渡给秦霜叶,那些发黄的纸片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惹得原本已经麻木的秦霜叶再度开始落泪。
五日后,一个与叶映波长得极为相似的男人出现在了秦霜叶的面前,他那与秦霜叶年纪相仿的女儿乖巧地牵着父亲的手问到:“霜叶,你想跟我们去昆仑域吗?”,秦霜叶原是不想的,但他们要带走叶映波的尸首,她不好拒绝更没有资格拒绝,于是她握紧了那缕从岁晚上剪下的剑穗,沉闷地“嗯”了一声。
往后的十年间,秦霜叶并未踏进过叶家几次,她更喜欢上阳峰上那个属于她的小院子,那里同蓬莱岛一样,常年云雾缭绕且风声不止,每每午夜梦回她都会以为自己回到了蓬莱,只消唤一声爹爹,叶映波便会点着灯来问她怎么了。不过一切终究只是梦醒瞬间的恍惚,待彻底清醒后,耳边便又只剩下了呼啸的风声。
秦霜叶不是没想过替叶映波报仇,可她是个明白人,她虽只见过江氏兄妹二人,却深深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超越天资卓绝的两人,又或者那些自幼开始修习的江氏门人。她也曾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可时间终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消磨殆尽,她尽量避免与江氏之人碰面,就算不巧遇到也努力掩饰,她遮掩的如此巧妙,以至于数年间只有白芷一人看出了端倪。
秦霜叶也不是未曾想过其他报仇之法,甚至她最初接近白芷,向白芷示好都是为了借白芷白蔹之手去完成自己的心愿,可是那对表面上永远都冷着张脸的姐弟太温柔,太澄澈了,她竟舍不得让那两人染上一点尘埃。于是秦霜叶只能将童年那些无比美好的回忆连同心中的恨意一起深埋,祈祷着也许她也会有实现愿望的一天。